紫宸殿的血腥味,一夜未散。
殿中百官,垂首肃立,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不见。空气里弥漫着死寂,以及一种更加具象的恐惧。高坐于御座之上的,不是龙袍加身的天子,而是一身素服的长公主。
她的面前,没有珠帘。
“宣旨。”
两个字,清冷,干脆。
内侍展开诏书,尖厉的声音划破殿内的沉寂:“……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奇,即刻起,任‘北境军械转运使’,兼领工部军器监司丞,总揽北境军械督造、转运、革新诸事,便宜行事,如朕亲临……”
话音未落,死寂的朝堂瞬间骚动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从队列中走出,是兵部尚书王德安。他曾在三朝为将,资历深厚。
“张奇乃一介言官,从未涉足兵事,更不懂军械锻造之繁复。国之重器,怎能交予一书生之手?此乃儿戏!”
他的话,说出了殿中大半人的心声。
工部尚书也立刻出列附和:“王尚书所言极是。军器监上下数千工匠,流程法度森严,非一日之功可熟悉。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是换一个……外行。”
他没有把“纸上谈兵”四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一道道质疑的视线,刀子般射向队列中的张奇。
张奇没有看他们。他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臣,领旨。”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王德安气得胡子都在抖:“张奇!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燕回关三万将士的性命,大夏的北境防线,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担得起。”
张奇抬起头,直视着兵部尚书。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
“敢问王尚书,如今我大夏制式军弩,射程几何?可破北狄骑兵几层甲?”
王德安一滞,下意识答道:“射程百步,可破单层铁甲,此乃祖制……”
“不错,祖制。”张奇打断了他,“可北狄人的重甲骑兵,内衬软皮,外罩锁子甲,最外层还有铁片加固。我朝的军弩,射至百步之外,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给他们挠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这是臣在都察院的卷宗里看到的!是燕回关历年战报里,用无数将士的鲜血写下的事实!尚书大人,你看不到吗?”
王德安被问得面红耳赤:“你……你这是诡辩!军械不利,自当加紧督造,增派人手,岂有临战废弃旧制,另起炉灶的道理?”
“另起炉灶?”张奇冷笑一声,“没错,我就是要另起炉灶。”
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殿下,臣有一策。请殿下准许,暂停军器监所有传统长弓、军弩的生产,集中所有人力、物力、财力,全力生产一种新式军械。”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暂停所有军械生产?燕回关前线怎么办?用血肉之躯去填吗?”
户部尚书刘庸也坐不住了,他掌管着大夏的钱袋子,此刻心疼得如同刀绞。
“张大人,你可知军器监每日消耗钱粮几何?你这新式军械,图纸何在?耗费几许?工期多久?可曾试制过一具?你什么都没有,张口就要停掉整个军器监的运转,你这是要置北境于死地,要掏空国库啊!”
张奇没有理会旁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图纸,由内侍呈了上去。
长公主没有看那图纸。
她的视线扫过底下神情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张奇身上。
“名字。”
“神臂连弩。”张奇回答,“无需大力开弦,妇孺亦可操作。一次上弦,可十矢连发。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一百五十步之内,可穿透北狄三重重甲。”
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一派胡言!”王德安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百五十步!还能连发破甲?天方夜谭!你当这是神仙造物吗?”
“张奇,欺君罔上,可是大罪!”
张奇对这些攻讦置若罔闻。他知道,跟这些脑袋已经僵化的老臣,讲再多道理也是枉然。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御座,撩起官袍,再次双膝跪地。
这一次,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
咚
一声闷响,让所有嘈杂都为之一静。
“臣,张奇,在此立下军令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月之内,臣必将第一批神臂连弩送达燕回关,以解燃眉之急。”
“若误了期限,或此弩无效……”
他顿了顿,抬起头,双目赤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臣,提头来见!”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张奇这疯狂的赌注镇住了。这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王德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座之上,长公主终于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张奇面前。
“你的头,我要来无用。”
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奇,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要燕回关,固若金汤。我要北狄人,血债血偿。”
她停在张奇身边,视线缓缓扫过殿中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昨夜,抄没了二十七家府邸,得银一千二百万两,黄金三十万两,其余珍玩不计其数。”
她的话,让许多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户部说国库空虚,”她看向户部尚书刘庸,“这些钱,够不够造张奇的神臂连弩?”
刘庸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够……够了……”
长公主又转向兵部尚书王德安:“兵部说祖制不可废。”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杨国公和三万将士的尸骨,还堆在燕回关外!这就是你们说的祖制换回来的东西吗?”
王德安满脸羞惭,垂下头,不敢言语。
“我不是父皇。”
长公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我没有耐心,听你们在这里争论什么祖制、体统、旧例。我只问结果。”
她最后看了一眼张奇。
“一个月。”
“本宫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给你工部、兵部、户部的最高权限。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一个月后,本宫要在燕回关的城墙上,看到你说的神臂连弩。”
说完,她转身走回御座。
“退朝。”两个字,结束了这场风暴。
张奇缓缓起身,内侍已经将“北境军械转运使”的铜印和工部军器监司丞的腰牌送到了他手上。
他走出紫宸殿时,身后是无数道复杂的、猜忌的、怨毒的视线。
他握紧了那方冰冷的官印,铜印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