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百炼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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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工坊,从未如此喧嚣过。

这里是大夏王朝所有奇工巧匠的聚集地,往日里虽也炉火熊熊,却总带着一种井然的秩序。而现在,这份秩序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所取代。上百名从京城各处征调来的顶尖铁匠,赤着上身,汗如雨下,风箱的呼啸与铁锤的撞击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交响。

张奇站在主炉前,热浪炙烤着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今天能出几套机簧?”他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穿透了噪音。

工坊的总匠师,一个叫何山的老匠人,用一块黑乎乎的布巾擦掉脸上的汗水和炭灰。“回大人,三套。”

他伸出三根粗壮黝黑的手指。

“耗费了最好的铁料,动用了十二个最好的师傅,轮班不休,也只成了这三套。剩下的,都是废品。”

张奇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走到一旁的废料堆,那里堆着小山一样扭曲断裂的金属条。他随手捡起一根,入手尚有余温。两指稍一用力。

咔嚓

金属条应声而断,断口处闪着灰败的光。

“这就是百炼钢?”张奇问。

“是,也不是。”何山叹了口气,“百炼钢,讲究的是千锤百炼,火候、力道、时机,差一丝一毫,就成了这般脆而不韧的废铁。这东西,急不得。它是靠人磨出来的,不是靠人催出来的。”

张奇没有说话。他心里盘算着。一天三套。一个月,九十套。连一百具神臂连弩都凑不齐。这如何去解燕回关之围?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陪同在一旁的杨莺开口了,她负责统筹后勤与人力,声音里也透着一丝无力:“张大人,何老说得没错。全京城的铁匠铺,但凡有些名气的,我都把人请来了。这已经是极限了。”

极限?他的极限,就是提头去见长公主。

“老路走不通,就换新路。”张奇丢掉手中断裂的钢条,转身走向工坊内一间临时的公房。

公房内,巨大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图纸。

张奇指着图纸,对跟进来的何山说:“百炼钢,费时费力,成品率又低,我们不用它了。”

何山一愣,凑上前去,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图纸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结构。“大人,这……这是什么?”

“灌钢法。”张奇言简意赅。

“灌钢法?”何山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满脸困惑。

“将生铁熔成铁水,浇灌到熟铁之中。”张奇解释道,“以生铁之‘气’,济熟铁之‘体’,使其成钢。如此一来,速度可提升十倍,成品率亦能大幅改善。”

何山听完,脸色瞬间变了。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尖利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这是胡闹!”

老匠师的情绪异常激动:“铁有铁性,钢有钢魂!生铁杂质多,性脆;熟铁质软,性韧。将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那是糟蹋!是亵渎!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堆无用的杂铁!老朽打了五十年的铁,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炼钢之法!”

“你打了五十年铁,可曾打出过一天能造百套的机簧?”张奇冷冷地反问。

何山被噎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强扭的瓜不甜!不按规矩来,祖师爷都要降下天罚!”

“我只问你,”张奇逼视着他,“是你的规矩重要,还是燕回关外三万将士的命重要?”

“我……”何山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的祖师爷,能挡住北狄的铁骑吗?”张奇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如果不能,就按我的规矩来!”

他拍了拍桌上另一份更为复杂的图纸。

“不光要换炼钢的法子,锻打的法子也要换。”

何山下意识看去,那图纸上画着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有巨大的水轮,有凸起的轮轴,还有一柄连接着杠杆的巨型铁锤。

“这是……”

“水力锻锤。”张奇道,“以水流驱动,代替人力。它一锤的力道,顶得上二十个壮汉。而且,它不知疲倦,日夜不休。”

何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张图纸,嘴唇哆嗦着,仿佛看见了什么鬼神造物。一个能自己挥动的,力大无穷的铁锤?

这已经超出了他五十年来所有的认知。

“疯子……”他喃喃自语,“你真是个疯子……”

杨莺在一旁看着,她也被张奇这石破天惊的想法震撼了。她转向何山,语气温和却坚定:“何总匠师,长公主殿下给了张大人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去争论规矩和魂魄。现在,我们只能信他。”

何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先试一炉。我倒要看看,这‘灌钢法’,究竟能炼出个什么东西来!”

夜色降临,张奇终于得以从天工坊脱身片刻。

国公府的一处偏僻小院,杨莺的妹妹,杨燕,早已等候多时。

不同于杨莺的沉稳练达,杨燕一身劲装,眉眼间满是军旅生涯留下的锐利之气。她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图纸我看过了。”杨燕开门见山,“神臂连弩的威力,确实惊人。但你想把它运到燕回关,比造出它更难。”

“我知道。”张奇点头,“朝中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这批弩机,只要一出京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杨燕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奇的脸:“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大张旗鼓,让兵部护送?王德安那个老匹夫,怕是第一个就把消息卖了。”

“所以不能让兵部插手。”杨莺递上一份卷宗,“我们已经安排了一支商队,以向北境运送粮草布匹为名,将第一批试制品夹在其中。”

“第一批有多少?”杨燕问。

“十具。”张奇回答,“七日之内,必须启程。”

杨燕的眉头皱了起来:“十具?为了十具弩,就要冒暴露的风险?”

“这十具,不是用来杀敌的。”张奇看着她,“是用来稳住军心的。燕回关现在需要的,不光是武器,还有一个希望。一个能让他们撑到大部队援兵抵达的希望。”

他继续说道:“这十具弩机,将由杨将军你亲自率国公府旧部押运。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潜行。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进燕回关。”

杨燕沉默了。她掂量着这个任务的重量。国公府旧部,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班底,是杨家最后的忠诚。动用他们,去执行这样一个近乎十死无生的秘密任务……

“张奇,”杨燕忽然开口,声音很沉,“我父亲和三万弟兄,就是死在‘希望’上。他们希望朝廷的援兵能到,希望国库的粮饷能到。可他们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直视着张奇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的人,可以为你卖命。但你最好保证,你的希望,不是另一个谎言。否则,就算你将来真的位极人臣,我杨燕的刀,也一样会找到你的脖子。”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张奇却笑了。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杨燕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接过杨莺手里的卷宗,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院中只剩下张奇和杨莺。

“我妹妹说话直,你别介意。”杨莺道。

“她说得没错。”张奇望向天工坊的方向,那里的天空被炉火映得一片通红,铛!铛!的打铁声,即便隔着这么远,也隐约可闻。

“谎言救不了任何人。”

他握紧了拳头,那方“北境军械转运使”的铜印棱角,再一次硌得他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