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市连日的阴郁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昨夜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究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冲刷着城市的尘埃与污浊。清晨，雨势渐歇，天空却并未放晴，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笼罩，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却也透着几分雨后的凉意。
叶长安租住的校外老旧公寓楼，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斑驳。墙皮剥落处洇出深色的水痕，楼道口的水泥地面积着浅浅的水洼。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湿漉漉的叶子低垂着，偶尔滴下几颗水珠，砸在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嗒”声，更衬出清晨的寂静。
叶长安抱着旺财，慢悠悠地走下狭窄昏暗的楼梯。小家伙似乎很喜欢雨后微凉的空气，小鼻子在叶长安臂弯里惬意地嗅着，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胳膊。叶长安打算去街角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字号包子铺买点早餐，顺便给旺财带根肉骨头。
然而，刚踏出单元楼道的阴影，一道身影便如同标枪般钉在了他面前。
来人一身月白色的练功服，布料挺括，剪裁利落，勾勒出少女挺拔矫健的身姿。乌黑的长发束成简洁的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精致却带着凛然英气的脸蛋。正是姬明月。
她显然等了有一会儿，练功服的肩头被屋檐滴落的水珠打湿了几处深色的斑点。但她站得笔直，眼神清澈而执着，如同淬火的利剑，直直地锁定在叶长安脸上。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她周身似乎蒸腾着一股无形的、锐利的气息，将周遭湿漉漉的沉静都割裂开来。
“叶长安！”姬明月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寂静的楼道口响起，“请赐教！”
叶长安脚步一顿，看着眼前这个堵门“求战”的少女，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感觉比昨晚一脚踩碎那聚阴幡还要费神几分。这姑娘的执着劲儿，简直比王大锤那没脸没皮的黏糊劲还要令人头疼。
他抱着旺财，连话都懒得说，直接侧身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说了没兴趣。”
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姬明月岂会轻易放弃？她身形一晃，脚下步伐轻盈而迅捷，如同流云拂过水面，瞬间再次拦在叶长安正前方，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她下颌微扬，眼神里的倔强几乎要溢出来，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
“不打一场，我绝不走！除非……”她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除非你亲口承认，那天在苏家，你用的根本不是什么真功夫，就是妖法邪术！”
这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激将法。像叶长安这样深藏不露的高手，往往最忌讳被人质疑根基不正。
叶长安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抱着旺财，目光落在姬明月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那双燃烧着熊熊战意、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明亮眼眸上。少女的气息纯净而蓬勃，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锐气，像一把刚刚开锋的宝剑。这份执着，虽然烦人，却也透着一股子难得的纯粹。
被缠得实在有些烦了，叶长安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他扫了一眼旁边湿漉漉的小公园，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丛被雨水打湿的冬青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这样吧，”叶长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给你十分钟。”
姬明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叶长安看着她，淡淡道：“十分钟内，无论你用任何方法，只要能碰到我的衣角，”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普通的棉质T恤，“就算你赢。以后，别再来烦我。”
条件简单到了极致，却也苛刻到了极致！
姬明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口应下：“好！”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杂念瞬间被摒弃，只剩下绝对的专注！家传绝学“流云步”瞬间全力施展开来！
“嗤——”
细微的破空声响起。姬明月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缕捉摸不定的青烟，瞬间从叶长安的左侧方切入！纤细的手掌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劲风，快如闪电般切向叶长安的肩头！角度刁钻，速度惊人！
这一招，她已用尽全力，务求一击必中！
然而，面对这迅若奔雷的攻势，叶长安却像是毫无所觉。他甚至还有闲心低头，用指尖轻轻挠了挠旺财的下巴，惹得小家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就在姬明月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普通棉质T恤的瞬间，叶长安抱着旺财的身体，极其随意地、如同被风吹拂的柳枝般，轻轻一晃。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姬明月这志在必得的一记手刀，竟以毫厘之差，擦着叶长安的衣角滑了过去！凌厉的掌风带起了他T恤下摆的微微晃动，却终究没能触及分毫！
姬明月瞳孔微缩，心中骇然，但动作丝毫不停。流云步再转，身形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叶长安右侧后方，一记凌厉的鞭腿带着破风声扫向他腰侧！同时左拳虚握，暗藏杀机，封死了他可能的后退路线！
叶长安依旧抱着旺财，脚步看似缓慢地向前挪了半步，仿佛只是要避开地上的一个小水洼。
“呼！”鞭腿再次落空！
那蕴含暗劲的左拳也仿佛打在了一团虚不受力的空气上，预判完全失效！
姬明月不信邪！她将身法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围绕着叶长安，化作了一道肉眼难辨的白色旋风！拳、掌、指、腿！无数精妙凌厉的家传招式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每一击都带着破风之声，封锁了叶长安前后左右上下所有的闪避空间！
一时间，小小的公园角落劲风呼啸！地上的积水被凌厉的劲气卷起细碎的水珠，湿漉漉的冬青叶片也被刮得簌簌作响！
王大锤若是在此，恐怕早已吓得抱头鼠窜。
可处于风暴中心的叶长安呢？
他抱着旺财，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脚步移动间，没有丝毫烟火气，更无半分急促。他或进或退，或左或右，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着晨风随意漫步。有时只是微微侧身，有时只是肩膀一沉，有时仅仅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转身……总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地避开姬明月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姬明月凌厉的拳风、刚猛的掌劲、甚至带起的劲气激荡，都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自动避开了他的身体。他的衣角，始终就在姬明月触手可及的地方飘荡，却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无论如何努力，都遥不可及！
一分钟过去……
姬明月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气息依旧绵长，但眼神中的自信开始动摇。
三分钟过去……
她的动作依旧迅捷，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后背的练功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她开始尝试各种迷惑性的虚招、假动作，试图扰乱叶长安的判断。
五分钟过去……
姬明月香汗淋漓，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的动作虽然依旧凌厉，但速度已不如最初那般迅若奔雷。每一次全力扑击落空，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的信心上。那种明明目标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理智。
“为什么……怎么可能……”她心中无声呐喊，眼神开始出现一丝迷茫和崩溃前的征兆。
十分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最后几秒流逝殆尽，姬明月几乎是榨干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刺！她咬紧牙关，将流云步催至极限，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光，不顾一切地扑向叶长安的后背！
叶长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抱着旺财，脚步一错，如同闲庭信步般侧移了半步。
“呼！”
姬明月拼尽全力的一扑，再次落空！巨大的惯性让她收势不住，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最终双手猛地撑住膝盖，才勉强没有摔倒。
“呼……呼……呼……”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脖颈流下，滴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练功服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起伏的曲线。她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那是体力透支和心神剧烈冲击下的结果。
她抬起头，汗水浸湿的睫毛下，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叶长安。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挫败、无与伦比的震撼，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仰望的崇拜！
十分钟！她使尽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家传绝学，耗尽了所有力气！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分毫！这已经不是“强”可以形容的了！这完全是超出了她认知范畴的、如同天堑般的差距！
这一刻，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理解了叶长安那句平淡话语的含义——“你太弱了”。这并非侮辱，而是一个冰冷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事实陈述！
之前的种种不服、挑战的执念、被轻视的委屈，在这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实力鸿沟面前，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武者本能的、对更高层次力量的强烈渴求！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
她喘息着，声音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但那双被汗水模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叶长安：
“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语气里，残留着不甘，但更多的，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的、对未知力量的强烈求知欲！“我…我想学！求你！教我！”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眼神中的战意彻底褪去，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对力量顶礼膜拜的求教者。关系定位，在这一刻已然奠定——从挑战者，变成了狂热而卑微的追随者。
叶长安看着眼前这个累得几乎虚脱、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少女，眉头依旧微蹙着，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拜师”感到麻烦。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尘埃般不易察觉的……认可？或许是对这份执着，或许是对她能在十分钟内将流云步催动到如此地步的天赋？微乎其微，难以捕捉。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断然拒绝。
他只是抱着同样看完了“表演”、似乎有点无聊开始舔爪子的旺财，目光在姬明月身上随意扫过，然后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先把你那套‘流云拳’的第三式‘云卷云舒’的发力点，从手肘移到肩胛试试。”
说完，他不再看呆若木鸡的姬明月，抱着旺财，脚步悠闲地绕过地上积水的小水洼，朝着飘来包子香气的街角走去。清晨微凉的风，轻轻拂动他普通的T恤下摆，背影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从容，也格外遥远。
姬明月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彻底僵在原地！
云卷云舒？发力点？手肘移到……肩胛？！
她脑中如同惊雷炸响！这一式“云卷云舒”，是她家传拳法中承上启下的关键一招，讲究如云般舒展缠绕，发力于肘，以巧破力。她练习多年，自认已得精髓。然而叶长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一层她从未察觉到的窗户纸！
肩胛发力？那岂不是……力量传导更顺畅，劲力更浑厚绵长，后招变化也更多？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身体的疲惫和挫败感！她甚至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的不适感，猛地直起身，不顾双腿还在微微发软，就在这湿漉漉的小公园空地上，迫不及待地摆开了“流云拳”的起手式！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第三式“云卷云舒”的招式，尝试着将意念和力量从惯用的手肘，缓缓导向背后的肩胛骨……
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圆融顺畅的力量感，开始在体内流转！虽然生涩，却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叶长安抱着旺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
姬明月却依旧沉浸在初次尝试新路径的震撼与狂喜中，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在原地练习着。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在她专注而明亮的脸上流淌。晨光熹微，铅云低垂，湿漉漉的小公园里，只剩下少女忘我演练拳法的身影，和那越来越流畅、带着一丝新生的圆融之意的拳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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