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一阵绵长而清晰的空鸣,在寂静得能听见尘埃落落的寝殿内显得格外突兀。灵玥独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台面。窗外,晨曦终于艰难地撕破了浓稠的夜幕,几缕稀薄的、带着凉意的天光,怯生生地穿过繁复的雕花窗棂。那些镂空的缠枝莲纹和如意云头,在地面那历经岁月打磨、光可鉴人的青砖上,投射下斑驳陆离、摇曳不定的光影,如同一幅流动的、无声的密语。
墨音敛衽行礼,裙裫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低眉顺眼地退下传膳,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巨大的寂静吞噬。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灵玥一人,与镜中对视。
眼前的铜镜,边缘缠绕着繁复厚重的缠枝莲纹,古朴而庄重。镜面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一张陌生又熟悉到让她心惊肉跳的脸。
“这…当真是我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殿内的寂静吸收。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镜面。寒意顺着指腹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她微微一颤。
镜中之人,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琼鼻秀挺,唇若点朱。那眉眼轮廓,分明与她前世记忆中的自己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然而,这相似之下,却又是翻天覆地的不同。镜中肌肤,莹润得如同初雪新霁,毫无瑕疵,透着一种不似凡尘的光泽。那流转的眼波,比记忆中的自己更添了十分的灵动与情致,顾盼间,似有春水盈盈,情意绵绵。更令人心惊的是左眼角下方,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小巧玲珑,恰似皑皑白雪中意外落下的一瓣红梅,妖娆又清冷,平添了三分难以言喻的妩媚与神秘,仿佛命运烙下的特殊印记。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被风拨动,发出一连串清脆空灵的“叮咚”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悠远而寂寥。
这铃声……灵玥心头猛地一跳!
恍惚间,昨夜的梦境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梦中,她似乎也站在极高的地方,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烽火,映红了半边天际,喊杀声、金戈交鸣声遥远而模糊。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袂翻飞。身后,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紧紧贴着她,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坚定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然后,那手中握着一支触感温润冰凉之物——是簪子!那人执着她的手,将那支玉簪,以一种近乎庄重的仪式感,缓缓地、深深地插入了她如云的鬓发间……
那簪子入鬓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带着宿命感的微痛似乎还残留在发根。那男人的气息,那烽火的灼热,那风中的铃声……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此刻坐在妆台前,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悸动与不安。他是谁?那簪子……又意味着什么?这梦境,是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还是她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预兆?
“王妃,早膳已备妥。”墨音温顺柔和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将灵玥从那令人心悸的梦境残影中拉回现实。
随着她的通报,八名身着统一淡碧色宫装、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侍女,如同训练有素的舞者,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她们个个低眉顺目,步履轻盈,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连腰间的禁步也寂然无声,显见是经过极其严苛的训练。为首的那位侍女,年约二十,柳眉杏眼,容貌清丽,气质沉静如水,行走间自有一股不同于旁人的稳重气度,显然是众侍女之首。
她们手中皆捧着精致的描金漆盒,盒盖上以金粉描绘着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的四季花卉图样,流光溢彩,奢华非常。
侍女们动作轻柔而麻利地开启食盒,将一道道珍馐佳肴井然有序地摆放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之上。随着食盒的开启,食物的香气顿时在殿内弥漫开来,温暖而诱人。
灵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檀口微张,眼底掠过难以掩饰的惊叹。
只见案几之上:
水晶虾饺:玲珑剔透的薄皮,吹弹可破,内里粉红鲜嫩的虾仁清晰可见,如同裹在水晶中的宝石,旁边点缀着翠绿如翡的笋丁和几粒鲜亮的蟹籽。
燕窝粥:盛在细腻温润的青瓷莲瓣碗中,粥体熬煮得浓稠莹润,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上面撒着几缕金黄的桂花和几颗饱满的枸杞。
玫瑰酥: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色泽,形似含苞待放的玫瑰,隐隐透出内里胭脂色的玫瑰酱馅料,甜香馥郁。
蜜汁火腿:切得薄如纸张,几乎能透光,均匀地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红亮诱人的蜜汁,在晨光下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宛如晚霞凝结。
四色素点:分别是翡翠白菜饺、金丝枣泥糕、奶黄玉兔包、芝麻松仁酥,造型别致,色彩缤纷。
时令鲜果:玛瑙似的荔枝已褪去红绡,露出莹白果肉;凝霜带露的杨梅颗颗饱满;对剖如月的金杏;玉肉玲珑的枇杷,盛在冰裂纹果盘里,水灵剔透。
林林总总十二道菜品点心,再加上四色素点与时令鲜果,将整张宽大的紫檀案几铺陈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盛世食卷。
“这……”灵玥喉间有些发干,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皆是为我一人所备?”
她前世虽在竞争激烈的职场打拼多年,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参与过不少商务宴请,却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精致、排场惊人的个人早膳。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艺术品展览!
墨音闻言,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更加恭顺地垂首,声音平稳无波:“回王妃,王爷素来不与您共进朝食。这些皆是府中定例,旧例如此。若王妃觉着简薄,奴婢即刻命庖厨再添几样您喜欢的……”
“足矣!足矣!”灵玥连忙摆手打断她,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般排场,远超过她记忆中公司最隆重的年会盛宴!这靖王府的富贵,这王妃的尊荣,第一次如此具象地、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地展现在她面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魂穿”的这个身份,其分量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目光下意识地在满桌珍馐上游移,忽然定在了案几一角。那里安静地放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白玉杯,杯壁薄透,温润生光。杯中盛着半盏琥珀色的液体,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苦的奇异香气,与满桌食物的香气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牵引着她的注意。
几乎是立刻,墨音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她上前一步,依旧垂着眼帘,语气恭谨地解释道:“王妃,这是太医院特为您调配的安神汤,您每日晨起都要服用的。”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要去捧那玉杯侍奉。
灵玥心头猛地一跳!
安神汤?每日必用?原主的身体有什么隐疾?还是另有隐情?这陌生的液体,散发着药草的味道,在她这个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冒牌货”看来,无异于一碗来历不明的“毒药”。万一这汤有什么特殊作用,或者原主服用有特殊习惯,她贸然饮下,岂非立刻暴露?
电光火石间,她已然做出决定。轻咳一声,灵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轻松:“今日…便罢了。不知为何,昨夜睡得极好,今晨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这安神汤,今日就不必用了。”
墨音伸出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收回。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灵玥一眼,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清晰可见,如同平静湖面骤然投入的一颗石子,但瞬间又被她强行压下,恢复成一潭恭顺的深水。“是,王妃。”她再次垂首,退后一步,再无二话。然而那瞬间的惊诧,却如同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灵玥的心里。这安神汤,恐怕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