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人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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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玥定了定神,执起面前那双顶端雕着细密莲花纹的银箸。银箸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心中的不安,夹起一枚颤巍巍、几乎能看到内里粉嫩虾仁的水晶虾饺。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牙齿轻轻咬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皮,鲜香浓郁的汤汁瞬间在口中爆开,虾肉的甜嫩弹牙与笋丁的脆爽完美融合,带着一丝回甘,味蕾瞬间被极致的美味俘获,让她险些舒服得呻吟出声。

然而,这享受只持续了一瞬。一个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猛地砸向她——原主用膳,是何等做派?

是如同她前世那般,忙碌时风卷残云?还是如同古装剧里那些贵妇名媛,慢条斯理,一口饭要咀嚼几十下,一顿饭能吃上两个时辰?她偏好甜口还是咸口?是每样都尝一点,还是有固定的喜好顺序?

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向侍立在一旁、如同雕塑般的墨音。只见墨音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看不出任何情绪。但灵玥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这个看似恭顺的侍女眼中。她不敢冒险。

于是,她强压下腹中更甚的空鸣和美食的诱惑,模仿着记忆中电视剧里的样子,努力作出一副从容优雅的姿态。她用银箸夹起一小块蜜汁火腿,细细咀嚼;再用银匙舀起半勺燕窝粥,小口啜饮;拈起一枚玫瑰酥,只掰下最外层酥皮的一角。每样珍馐,她都只是略略尝一二分,举止力求典雅端庄,心中却叫苦不迭,这简直是酷刑!

勉强用至半酣(实则腹中饥饿感更甚),灵玥放下银箸,拿起一方素净的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她状似随意地环视着华丽却空旷的寝殿,目光扫过那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面只有一个绣工精美的软枕;掠过洗漱架——上面的盆、巾等物皆是单份;再看向衣架——挂着的都是华丽繁复的女式衣裙,没有一丝属于男性的气息。整个空间,奢华而清冷,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名为“形同虚设”的婚姻状态。

她调整呼吸,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回墨音身上,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点追忆和试探的口吻开口:“墨音,今朝连王府的赏花宴……”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墨音的反应,“王爷……可会与我同行?”

果然!

墨音端着茶壶正准备为她续水的动作,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灵玥清晰地捕捉到了!执壶的手腕一抖,碧绿的茶汤险些从青瓷杯沿泼洒出来。她迅速稳住手腕,力道控制得极好,只是杯中的茶水剧烈地晃荡了几下。墨音立刻低眉顺目,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回王妃,王爷……今早特意派人传话,说是在连王府与您……相会。”

灵玥的心沉了沉。这反应,这措辞(“相会”而非“同行”),都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原主与这位靖王夫君之间,关系绝非寻常夫妻,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微妙、冷淡,充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那句“特意派人传话”,更是透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既然关系如此冷淡,那“应承王爷之事”又是什么?墨音之前提到过,王爷让她提醒王妃不要忘了答应的事(原文第一章)。

灵玥决定再试探一步。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锁住墨音低垂的脸庞,声音放得更轻缓,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故意将尾音拖长:“我……应承王爷之事……”

墨音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前。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种惶恐和极度的谨慎:“王妃恕罪,奴婢……不敢妄言。只是……王爷特意叮嘱,要您今日……务必簪上那支白玉簪。”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鼓足勇气,声音愈发低微,几不可闻,“王爷说……此事……事关重大。”

白玉簪!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灵玥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脊椎蔓延开来。她依言起身,走向那通体由名贵紫檀木打造、四角包金、正面以浮雕手法雕刻着栩栩如生百鸟朝凤图的华丽妆奁。

她轻轻拉开上层抽屉,珠翠堆中,宝光流转,金步摇、玉搔头、点翠凤钗、珍珠耳珰……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却不见墨音所说的白玉簪。她又拉开下层抽屉,里面铺着柔软的黑色丝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躺着一个扁平的锦匣。打开锦匣,一支素雅至极的白玉簪映入眼帘。

簪体通身莹白无瑕,如同凝聚了最纯净的月华精髓,触手温润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簪头被精心雕琢成半开的莲花苞形状,花瓣层叠,线条流畅而生动,充满了生命的张力。最为奇特的是,在那含苞待放的花蕊中心,一点极其微小的嫣红,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天生的玉髓瑕疵,在莹白中显得格外醒目,隐隐散发着一缕极淡的、冷冽的幽香,似梅似雪。

“可是此物?”灵玥将它小心地托在掌心,指尖传来的温润感仿佛有生命般,带着微弱的搏动,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和牵引感油然而生,让她心头莫名发紧。

墨音的目光落在簪子上,轻轻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正是此物。王妃您……每逢见王爷,必会簪戴的。”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补充道,“自……去岁上元节后……便是如此。”

灵玥将玉簪紧紧拢在掌心,那股温润之感自指尖丝丝缕缕地蔓延开,仿佛要渗入她的血液,流向心尖。这绝非寻常首饰!它更像是一件承载着某种契约的信物,一个连接着被遗忘过往的钥匙。恍惚间,眼前景象微微扭曲——似有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她站在一株虬劲的老梅树下,树影婆娑。一个身形高大挺拔、面容模糊在风雪中的玄衣男子,执着她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这枚温润的白玉簪,缓缓地、深深地插入她如云的鬓发间……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茧,划过她的发丝时留下微痒的触感,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似乎在说着什么重要的承诺,却被呼啸的风声吹散,只余下零星的、意义不明的词语碎片……

“为我簪上罢。”灵玥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混乱的记忆碎片,将簪子递给墨音,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仿佛这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她的力气。

墨音屏息凝神,动作小心翼翼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为灵玥挽起一缕柔滑的青丝,用那支白玉簪稳稳地固定住。灵玥对镜自照,镜中的人影却仿佛水波般晃动了一下。就在簪子固定好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神魂震荡感猛地袭来!

无数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脑海:红烛高照、喜气洋洋的喜堂;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湖水;深夜孤灯下,女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低泣……这些画面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悲伤、恐惧、绝望……交织缠绕,汹涌澎湃!然而,就在她即将要看清某些关键细节,抓住那丝缕线索时,所有的幻象又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去,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和深深的茫然。

“王妃?”墨音担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她从混乱的漩涡中唤醒,“您脸色有些苍白……可要传太医?”

灵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心头的惊悸,摆了摆手,声音略显沙哑:“无碍……许是昨夜未曾睡好。更衣吧。”

用罢这顿漫长而“优雅”的早膳,灵玥在墨音和另外四名侍女的服侍下,开始更衣。褪下舒适的寝衣,换上为今日赏花宴准备的华服——一袭质地轻柔如流水的湖蓝色云锦罗裙。罗裙上用深浅不一的蓝丝线掺着银线,绣出繁复的缠枝莲暗纹,走动间,光线流转,整件裙子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珍珠光泽之中,如梦似幻。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月白色素纱长衫,纱上用同色丝线绣着振翅欲飞的云鹤图,飘逸灵动。腰间束着一条细细的银丝绦带,带尾垂落着两串小巧的珍珠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摇曳。这一身装扮,衬得她身姿婀娜,琼姿花貌,既有王妃的端庄威仪,又不失飘逸出尘之美。

“王妃今日气色甚好。”墨音一边细致地为她整理着衣襟袖口,一边轻声赞叹道,语气真诚,“这湖蓝色……最是衬您。”

灵玥望向巨大的穿衣铜镜,镜中的女子确实美得惊人,眉眼精致,华服加身,光彩照人。然而,更让她在意的,是每当她试图主动去回忆原主的过往,脑海中就会浮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这具身体的记忆仿佛被上了锁,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模糊的碎片——靖王妃的身份,靖王府的森严规矩,以及一些关于宫廷礼仪的常识。那个“灵玥”真实的经历、情感、秘密,都被牢牢地封存在迷雾之后,无从探寻。

“王妃,鸾轿已备在二门了。”墨音的轻声提醒,打断了她的沉思。

灵玥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款步迈出寝殿房门。

门外,朝阳已然高悬,金灿灿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灵玥下意识地抬起广袖掩面,目光透过薄纱衣袖,这才真正看清了这座囚禁(或者说容纳)着她的靖王府邸全貌。

眼前豁然开朗。

三重高大的朱漆大门洞开,气势恢宏。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在晨光中勾勒出威严的剪影,掩映在庭院中如烟的垂柳和精巧的玉石画桥之间。清澈的曲水蜿蜒流淌,依地势凿成的水道环绕着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假山,水声潺潺,雾气氤氲。目光所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处处透着天家贵胄的磅礴气派与精致奢华。

然而,这美景带给灵玥的并非震撼,而是更深的沉重。数十名身着统一服饰的仆从早已分列在通往二门的道路两侧,从她的寝殿门口一直排到远处那架华丽的轿辇旁。他们见到她现身,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齐刷刷地、无声无息地跪拜下去,将额头贴向冰冷的青石地面。整个场面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这庄严肃穆、等级森严的阵仗,让灵玥这个习惯了现代平等氛围的灵魂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足尖竟有些发软。她强自镇定,努力模仿着想象中王妃应有的威仪,微微颔首示意。搭着墨音稳稳伸出的手,她一步步走向那停在垂花门下的四抬鸾轿。

轿辇通体以名贵木材打造,镶嵌着螺钿贝母,雕花繁复,四角悬挂着绣有金线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清雅的沉香气味。灵玥扶着墨音的手登上轿辇,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轿厢内坐定。锦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她终于敢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后背竟已微微汗湿。

然而,这短暂的放松很快被新的、更深的忧思取代——连王府是何等所在?今日的赏花宴又会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宴会上将会遇到哪些人?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命妇们,他们的目光是否锐利如刀?最要紧的是……那位素未谋面、关系冷淡、掌控着她眼下命运的靖王夫君,他……是否已在那连王府中等待?他锐利的目光,是否能一眼看穿她这抹占据了他王妃躯壳的异世孤魂?

轿辇被平稳地抬起,开始前行。灵玥忍不住轻轻掀起轿帘一角,透过薄纱缝隙,望向车外的世界。

眼前是与靖王府内截然不同的景象。长街两侧,黛瓦粉墙的屋舍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绵延不绝。身着各色衣袍的行人穿梭如织,有布衣百姓,有锦衣商人,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骑着毛驴的书生。街边,各式各样的摊贩已经摆开,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嘈杂而鲜活的烟火气。新鲜的瓜果蔬菜、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五颜六色的布匹绸缎、叮当作响的铜铁器皿……一幅生动的古代市井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忽然,一队身着暗色皮甲、腰挎长刀的官兵骑马疾驰而过,铁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芒,沉重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石板路,引来路人的纷纷避让和敬畏的目光。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这真实无比的古代生活,却让轿中的灵玥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遥远感。这一切都提醒着她,她已不在那个熟悉的、充斥着电脑屏幕、咖啡因和KPI的世界。前世的职场倾轧、房贷压力、人际纠葛,都恍如隔世大梦。而今,她是靖王妃“灵玥”,身处一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由权力和规则编织而成的世界。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知的恐惧,悄然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用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血腥味——这不是梦!这是冰冷而真实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