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褪色的窗纸在木桌上投下斑驳光影,林远的手指还停在电话机的叉簧上,金属凉意顺着指节往骨头里钻。
阿霞的手仍攥着他手腕,指尖冰凉得像浸过井水,却又用力到指节发白,把他军大衣的呢料都攥出了褶皱。
别怕。林远反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方才还红得刺目,此刻在晨光里倒像一滴要化在皮肤里的血珠。
阿霞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低头看向掌心:方才捏着的糖画早化了,金黄的糖浆在她手心里凝成浑浊的糖块,甜腻的气味混着电话线里残留的电流杂音,熏得人发闷。
是邓伯年的人?阿霞声音发颤,可他不是被雷洛关在牢里了么?
林远没答话,目光扫过墙角那支靠立的勃朗宁。
昨夜他们带人烧了邓伯年藏鸦片的仓库,火光映红半条油麻地街时,他亲眼看见邓伯年被雷洛的手下按在地上,那张保养得白白胖胖的脸扭曲成恶鬼模样,牙缝里挤出的林远,我要你全家还在耳边响着。
可现在电话里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铁皮,带着股刻意压低的阴狠,分明不是邓伯年的公鸭嗓。
阿勇。林远提高声音,外间立刻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
穿黑马褂的青年掀开门帘进来,浓眉下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的刀。去电话局,查刚才那通电话的线路。林远从怀里摸出半块银圆拍在桌上,找陈师傅,他修了二十年电报机,黑市的转接站他门儿清。阿勇点头时,发梢扫过领口的铜纽扣,那是林远上个月亲手给他别上的——警队的铜扣,虽说是捡来的,到底能唬人。
阿强。林远又喊了一声,里屋传来瓷碗搁在木柜上的轻响。
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掀帘进来,腰间鼓囊囊的,不知别着短刀还是驳壳枪。商会那票人最近在码头上动静太静。林远指节敲了敲桌角,去查查他们是不是把货转去了深水埗,尤其是邓伯年的老相好周寡妇,她的米行该进新米了吧?阿强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牙:明白,林哥,我这就去套套周寡妇的话。
等两个手下都出了门,林远才转身看向缩在藤椅里的阿霞。
她正把那块化了的糖画往废纸篓里扔,糖浆黏在竹片上,她用力一甩,竹片啪地拍在墙上,在褪色的月份牌上留下道黄渍。
林远走过去,从裤袋里摸出块方帕——是阿霞昨天落在他办公室的,绣着并蒂莲的边角还带着她惯用的茉莉香粉味。
他蹲下来,轻轻擦她掌心的糖渍:下午跟小莉去绸缎庄选料子?
雷洛说要在皇后大道给你置新嫁妆。
阿霞的手顿了顿,突然反手攥住他的方帕:林远,你别骗我。她眼尾泛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昨天在牢里见邓伯年,他说...他说有人给他递了条子,说要帮他报仇。
林远的动作一滞。
昨天雷洛让他去提审邓伯年,那老东西在铁栏杆后突然笑出声,说林探长这么急着立功,就不怕背后捅刀的人比我狠?当时他没往心里去,只当是阶下囚的嘴硬。
可现在那通电话——
外间传来竹帘晃动的声响,老陈的旱烟味先飘了进来。
穿灰布长衫的老者扶了扶老花镜,手里攥着卷油印的《华字日报》:林先生,我查了邓伯年的账。他把报纸摊开,指着第三版的航运广告,上个月他往暹罗汇了三笔款子,收款人都是泰和行——那是沙胆雄的外围商号。
沙胆雄?
林远挑眉。
那是尖沙咀的赌档大佬,上个月刚被雷洛收编,怎么会和邓伯年扯上关系?
还有这个。老陈从袖管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张当票,邓伯年前天让手下当掉了他太太的翡翠镯子,当了八百块。
可他在浅水湾的别墅,光地基就值三千。
林远突然明白过来。
邓伯年根本不是要保自己,而是在筹钱——筹给背后那个人的钱。
他们要引我们动。老陈吧嗒着旱烟,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昨夜烧仓库是敲山震虎,可人家要的是...让我们以为胜券在握。
林远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落在墙上的香港地图上。
油麻地、尖沙咀、深水埗,三个红点连成线,像条毒蛇吐着信子。
他突然笑了:既然人家想引,那我们就大大方方地跳。他转身对老陈说:让跛豪的人今晚去码头巡逻,枪别别太紧,酒壶里灌点真烧刀子。又对阿霞说:你让小莉放话出去,说我明晚要在六国饭店摆酒,庆祝升了帮办。
阿霞睁圆了眼睛:可雷洛还没批
雷洛的批文在路上。林远眨了眨眼,他前天说要提拔我当西九龙帮办,总不能说话不算数。
傍晚时分,阿勇浑身酒气地撞开房门。
他裤脚沾着煤渣,头发翘得像被电打了,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那通电话是从油麻地电报局转的,可转之前还过了深水埗的私人电台——陈师傅说,那种机子黑市要卖五百块,不是一般人能用的。他抹了把脸,另外,我在电报局看见周寡妇的侄子了,那小子上个月刚跟沙胆雄的手下喝过茶。
林远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扔进铜痰盂。
火星子滋啦一声,纸灰打着旋儿飘起来,像群黑色的蝴蝶。
阿强几乎是跟着阿勇进来的,他肩上搭着件女式罩衫——是周寡妇常穿的月白竹布衫,周寡妇今晚在米行地窖会客,我扒着窗户听了半宿,他们说今晚子时,按计划办。
子时。
林远看了眼怀表,指针正指向八点。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在雨雾里晕成模糊的黄团。
阿霞不知什么时候煮了姜茶,青瓷碗里飘着橘皮,她把碗推到林远手边:喝口热的,胃别凉着。
林远捧起碗,姜的辛辣从喉咙直窜到鼻尖。
阿霞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温度透过粗陶碗传过来:我跟你去。
不行。林远脱口而出,地窖里全是米袋,万一塌了...
你当我是小莉?阿霞抽回手,却没生气,反而笑了,上个月在皇后大道,我帮你挡过流弹。她从抽屉里摸出把珍珠母贝的小枪——是雷洛送她的防身用的,这枪我练了三个月,靶子能打十环。
林远望着她耳后的朱砂痣,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雷洛的办公室里,捧着盒糖画,发梢沾着雨珠。
那时他只是个刚转正的警员,连正眼都不敢看她。
可现在...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枪套:子弹上膛,跟紧我。
子时的雨下得更密了。
林远带着阿勇和阿强猫在米行后巷,墙根的青苔滑得人直打晃。
阿霞缩在他身后,呼吸喷在他后颈,痒痒的。
远处传来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来了。阿强压低声音。
巷口晃过两个黑影,打着火柴点烟。
林远认得出那是沙胆雄的手下,左脸有刀疤的是丧狗,右耳缺块的是烂头明。
两人凑在米行后门前嘀咕了几句,丧狗摸出钥匙开了锁,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林远打了个手势,阿勇和阿强立刻贴墙根摸过去。
他回头看了眼阿霞,她冲他点点头,珍珠母贝枪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地窖的霉味混着米香扑面而来。
林远借着火柴光看见,地窖最里面堆着十几个大麻袋,上面印着暹罗香米的字样——可凑近了闻,却有股酸臭的鸦片味。
丧狗正踮着脚往麻袋里塞东西,见有人进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
别动。阿勇的勃朗宁已经顶住他后心。
烂头明想跑,被阿强一脚踹在膝盖上,扑通跪在米堆里。
林远扯过麻袋口的绳子,里面滚出个铁盒子,打开来,是叠叠整整齐齐的美钞,还有张纸条:货已到,款两清,邓伯年。
原来他们是要劫鸦片换钱,再买通牢里的人救邓伯年。阿霞凑过来看,发梢的雨珠滴在美钞上,晕开团水痕。
林远没答话,目光落在纸条背面的几个小字上:雷洛知情。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林远站在米行门口,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
阿霞靠在他身边,把珍珠母贝枪收进手袋,发梢还滴着水,却笑得像朵刚开的茉莉:早上想吃糖画么?
我让小莉去买,要龙还是凤?
林远摸出块干净的方帕,替她擦了擦发梢:都听你的。可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际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云层后面,像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阿勇突然从巷口跑过来,手里挥着张电报单:林哥,电话局又来消息,刚才又有通电话打到你办公室,还是那个号码...
林远的手指在裤袋里攥紧了那张雷洛知情的纸条。
阿霞的手轻轻搭在他胳膊上,温度透过军大衣渗进来,像团小小的火。
他低头看她,她耳后的朱砂痣在晨光里红得鲜艳,倒像颗跳动的心脏。
先去吃糖画。他说,吃完了...再慢慢算账。
阿霞笑着挽住他胳膊,往街对面的糖画摊走。
林远跟着她,目光却扫过街角那辆黑色轿车——车窗上凝着水汽,看不清里面的人
糖画摊的师傅已经支起了炉子,铜锅里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阿霞踮脚看师傅画龙,发梢扫过林远的下巴。
他突然想起昨夜电话里的声音,那句林探长,你以为烧了仓库就赢了?还在耳边响着。
可现在,阿霞的手在他掌心里暖乎乎的,糖画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茉莉味,倒让那声音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要最大的龙。阿霞回头冲他笑,我要挂在床头,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
林远应着,目光却落在她身后——街角的黑色轿车缓缓开动,车牌被泥糊得严严实实。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勃朗宁,枪柄的刻痕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这一局,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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