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棚外的月光被云层遮住一半,林远的皮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咔嚓声。
他能感觉到阿霞的手指在发抖,掌心那粒药丸已经被两人的体温焐成软泥,黏在掌纹里。
林兄弟。跛豪的声音从轿车里飘出来,带着股混着雪茄的甜腻,让大傻扶你上车,这风凉,可别冻着阿霞小姐。
大傻咧嘴一笑,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伸过蒲扇般的手要扶林远。
林远却先一步挡住阿霞,自己侧身挡在她前面——这个动作只花了半秒,他的余光已经扫过大傻腰间鼓囊囊的枪套,扫过车边六个跛豪手下的站位:三个卡着厂棚的破窗,两个守住铁门,还有一个正往老黑躺着的废铁堆挪步。
豪哥这阵仗,比巡捕房查赌还讲究。林远笑着,右手虚虚扶在大傻胳膊上借力,左手却悄悄勾住阿霞后腰带。
他能闻到大傻身上的酒气,是码头小馆常卖的红米酒,混着铁锈味——大傻的指节上有新鲜的血痂,应该是刚才和雷洛手下对砍时留下的。
跛豪拍了拍身边的皮座:雷洛那小子最近手伸太长,前儿还截了我两船西贡来的货。他转动着翡翠扳指,绿莹莹的光映在林远脸上,我听说他今晚要对你动手,想着怎么也得把兄弟捞出来。
林远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三天前跛豪在码头仓库说找个靠山时,也是这副漫不经心的腔调,当时他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蹭过林远肩膀,现在想来,那动作像在丈量什么。
他盯着跛豪的眼睛——那双眼在雪茄烟雾里半眯着,可当大傻提到阿霞小姐时,跛豪的瞳孔分明缩了一下。
谢豪哥仗义。林远弯腰坐进车里,膝盖故意碰了碰车门内侧的把手。
阿霞跟着挤进来,发梢扫过他耳垂,带着股淡淡的桂花头油味——这是她每天早晨必擦的,雷洛送的。
林远突然想起三天前阿霞在巷口塞给他的药丸,说是能解迷药,现在那药泥正黏在两人掌心,像块烧红的炭。
车外传来雷洛的冷笑:跛豪,你当这是茶棚斗蛐蛐?雷洛的白衬衫被扯得歪到肩头,左脸还沾着生石灰,红得像块熟猪肝。
他身后的手下们重新聚成半圆,有两个掏出了警棍,金属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跛豪摇下车窗,把雪茄灰弹在雷洛脚边:雷探长,我不过是带兄弟吃顿夜宵。他的尾音突然拔高,大傻,把雷探长的车钥匙还给他——咱们可不能学某些人,专爱抢兄弟的东西。
大傻从裤兜掏出串钥匙,甩手扔在雷洛脚边。
林远看见雷洛的喉结动了动,右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他从不离身的勃朗宁。
这时候,车后座传来阿勇的轻咳。
林远不用回头也知道,阿勇正借着给跛豪手下递烟的由头,往左边废铁堆挪。
那堆生锈的油桶后面,藏着林远上周让阿勇埋下的两把土铳。
林兄弟在想什么?跛豪突然用雪茄戳了戳林远胳膊,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太巧?
林远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看见瞳孔在收缩——这是紧张时的老毛病。
他摸出兜里的蜡丸,稳字已经被汗水泡得模糊,像团融化的墨:豪哥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问。他故意把稳字朝跛豪亮了亮,老陈说过,这世道最金贵的就是稳。
跛豪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
林远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极整齐,没有一丝烟渍——这和他手背上的刀疤形成鲜明对比。老陈那鬼精,上个月还说你是块好料子。跛豪突然笑了,不过雷洛给的价码更高——他说只要我把你交给老黑,下个月码头的货检能松三成。
阿霞的指甲掐进林远手背。
林远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在铁皮桶上的鼓点。
他的视线扫过车外:大傻正背对着他们点烟,火机的光映出他后颈的刺青;废铁堆那边传来金属摩擦声,是阿勇在摸土铳;雷洛的手下已经逼近到五米外,雷洛的勃朗宁保险栓咔嗒一声打开。
豪哥这是要卸磨?林远的声音还稳着,右手却悄悄按在车门锁上。
他能感觉到阿霞在发抖,可她的另一只手正往腰间摸——那里别着雷洛送她的珍珠发簪,银质的簪头磨得锋利。
卸磨?跛豪突然拍着大腿笑起来,笑声震得车窗嗡嗡响,林兄弟,我是在给你递梯子!他猛地拽住林远衣领,翡翠扳指抵在他喉结上,雷洛要的是你的命,我要的是你这条命值多少钱。
你说,你能给我比三成货检更金贵的东西么?
车外传来老黑的闷哼。
林远转头,看见老黑扶着油桶站起来,脸上青肿得像发面馒头,正往他们这边踉跄迈步。
雷洛的手下们跟着动了,警棍在掌心转得呼呼响。
大傻的火机灭了,黑暗里他的刺青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豪哥要什么?林远的喉咙抵着扳指,说话时能感觉到翡翠的凉意,警队的线人名单?
还是雷洛收保护费的账本?
跛豪的拇指压在林远颈动脉上:我要你当我的眼睛。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蛇吐信子,雷洛最近在查金船的事,你知道那船运的是什么——
林先生!阿勇的喊声响起来,带着股破锣似的哑。
林远转头,看见阿勇举着土铳从废铁堆里钻出来,枪口晃悠悠对着大傻,把枪放下!
大傻的手刚摸到腰间,林远突然拽住阿霞往车外扑。
车门砰地撞在大傻膝盖上,林远的鞋跟碾住大傻脚面,借力把阿霞推向阿勇的方向。
他听见跛豪在车里骂了句粗话,接着是雷洛的勃朗宁枪响——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在车身上撞出个火星。
阿霞的发簪划过大傻的手背,血珠溅在她月白衫子上。
林远摸到腰间的银哨,那是阿文临死前留下的,吹起来能召来附近的巡捕——可现在巡捕房里有一半是雷洛的人。
他把银哨塞进阿霞手里:往码头跑!又对阿勇喊,带着她们先走!
跛豪的手下开始追,雷洛的手下也追。
林远转身时撞翻个油桶,锈水泼了雷洛一身。
雷洛的脸在锈水里扭曲得更厉害,举着勃朗宁冲他喊:林远!
你跑不了——
豪哥!大傻捂着流血的手喊,追不追?
跛豪的轿车灯突然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远看见跛豪摇下车窗,把个牛皮纸包扔在他脚边:里面是雷洛和英国人的密约!他的声音混着引擎轰鸣,想活就去海关码头,十点有班去澳门的船!
林远弯腰捡起纸包,指尖触到潮湿的封口蜡——是老陈常用的蜂蜡。
他转头看阿霞,她正被阿勇护着往巷口跑,银哨在她手里闪着光。
雷洛的子弹又飞过来,擦过他耳垂,火辣辣的疼。
林远!阿霞的声音穿透枪声,我在码头等你!
林远抹了把脸上的血,往相反方向跑。
他能听见跛豪的手下在后面追,雷洛的骂声越来越远。
牛皮纸包里的密约硌着他肚皮,像块烧红的砖。
他知道,今晚之后,雷洛不会放过他,跛豪也不会——但至少现在,他还有机会看清,谁才是真正要他命的人。
前面的巷口转出辆黄包车,车夫举着灯喊:先生要车吗?林远跳上去,回头望了眼——月光重新照亮厂棚,跛豪的轿车已经开走,雷洛正踹着大傻的屁股骂娘。
老黑还在废铁堆里爬,像条断了腿的狗。
黄包车颠簸着往码头去,林远摸出怀里的蜡丸。稳字已经完全化开,只留下点墨痕。
他把蜡丸扔进阴沟,听见叮的一声——里面裹着的,是三天前老陈给他的澳门船票。
他突然笑了。
原来跛豪的反水,不过是场戏。
就像阿文留下的银哨,就像阿霞的药丸,就像老陈的蜡丸——这世道的局,从来不是一个人布的。
前面传来海浪声,咸湿的风卷着阿霞的桂花味扑过来。
林远摸了摸牛皮纸包,里面的密约还在。
他知道,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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