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城南乱葬岗,阴风卷起腐朽的尘土与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在遍地荒坟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后与泥土混合的腥甜气味,浓郁得几乎能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玄策与苏晚照一前一后,身影在惨白月光下被拉得细长。
他们的脚步很轻,却依旧惊起了几只潜伏在枯草丛中的夜鸦,扑棱着翅膀,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划破了这片死寂。
“就是这里了。”苏晚照停下脚步,对照着手中那张泛黄的舆图,指了指前方一处明显比周围坟冢更加破败的地方。
那是一座早已塌陷大半的乱坟,黑洞洞的土坑像是大地张开的伤口,周围散落着几块朽烂的棺材板。
沈玄策点了点头,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身为幽冥司在人间的行走,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阴森可怖的环境,但此地的怨气之重,依旧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股怨气并非来自寻常枉死的孤魂,而是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不甘的执念,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拖入无尽的仇恨之中。
苏晚照俯下身,她并未被眼前的景象吓退,反而更加细致地观察着。
她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拨开覆盖在坟坑边缘的一丛枯草。
随着枯草被拨开,一抹幽光在月色下闪过。
“玄策,你看!”
沈玄策循声望去,只见苏晚照手中托着半截断裂的古朴铜镜。
镜面虽已残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却依旧光可鉴人。
只是,镜中映出的并非他们二人的身影,而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形态的诡异黑影,仿佛有生命一般。
那黑影在镜中挣扎、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无尽的绝望与疯狂透过镜面传递出来。
苏晚照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移开视线,心有余悸地说道:“好邪门的东西。”
沈玄策面色凝重,他能感觉到,乱葬岗中那股最核心的怨气,源头正是这半截铜镜。
他深吸一口气,从苏晚照手中接过铜镜。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镜身的瞬间,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怨气,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轰然冲入他的识海!
“呃!”沈玄策闷哼一声,只觉得脑中像是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穿刺,无数破碎、凄厉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烈火焚城、血流成河、亲人惨死、挚爱背叛……种种人间至惨的景象,夹杂着无边的恨意,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心神,试图将他的意志彻底撕碎、吞噬。
“玄策!”苏晚照见他脸色瞬间煞白,额上青筋暴起,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玄策牙关紧咬,舌尖被他自己咬破,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剧痛让他保持了一丝清明,他强行运转体内幽冥神力,将那股侵入识海的怨气死死压制住。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却已布满血丝。
“我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愈发锐利,“这东西,果然不简单。”
他强忍着识海中残留的刺痛,翻手取出了那本古朴厚重的生死簿。
簿册无风自动,页面哗哗作响,最终停在了空白的一页。
沈玄策催动神力,试图探查这铜镜的来历。
然而,生死簿上并未如往常般浮现出此物的根源与过往,镜子的影像在簿册上闪烁了片刻,便溃散开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猩红如血的小字,仿佛用鲜血写就,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缓缓在空白的页面上凝聚成形:
“归冥令第三块,藏于无面之主手中。”
无面之主?
沈玄策瞳孔骤然一缩。
这还是生死簿第一次给出如此直接却又如此诡异的线索。
归冥令是重组幽冥秩序的关键,他千辛万苦寻来,没想到第三块残片的线索,竟会指向一个闻所未闻的存在。
几乎就在这行血字完全显现的刹那,整个乱葬岗的阴风骤然停歇。
死寂。
一种比之前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天地。
紧接着,异变陡生!
“咔……咔嚓……”
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只见他们周围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坟冢,土石纷纷炸裂,一只只惨白干枯的骨手从地下猛地伸出,随即,一具又一具残缺不全的白骨骷髅,摇摇晃晃地从坟坑中爬了出来。
它们的眼窝中,跳动着幽绿色的鬼火,空洞的下颚骨不断开合,发出意义不明的低语。
成百上千的骷髅从坟墓中站起,密密麻麻,将沈玄策与苏晚照围困在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它们没有立刻攻击,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二人,口中的低语声逐渐变得清晰、统一,汇成一股诡异的浪潮:
“无面者来了……”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臣服,在夜空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苏晚照早已拔出腰间软剑,护在沈玄策身侧,俏脸紧绷,全神戒备。
前方的骷髅群忽然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开,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浓重的夜雾从那条道路的尽头翻涌而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缓缓踱步而出。
随着他的走近,那身影也愈发清晰。
来者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漆黑长袍之中,长袍的布料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深邃得如同黑洞。
最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脸。
那不是一张人脸。
他的面部光滑如新磨的镜面,平整得没有一丝起伏。
无眼、无鼻、无口,什么都没有。
唯有一道狭长狰狞的血色伤痕,从左额角一直贯穿到右下颌,像是有人用利刃在这张“镜面”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破坏了那份诡异的完美。
这道血痕,便是他脸上唯一的“五官”。
“无面之主……”沈玄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握着判官笔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眼前这个存在的压迫感,远超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妖魔鬼怪。
他不是鬼,不是妖,更不属于自己所知的任何一个族群,他就像是一个独立于三界六道之外的禁忌。
那无面之主停在了十丈之外,似乎并未在意如临大敌的沈玄策二人。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那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与他诡异的面容格格不入。
在他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残片。
残片呈不规则的三角形,通体漆黑,表面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符文,散发着一股与沈玄策身上另外两块残片同源,却又更加深沉、冰冷的气息。
正是第三块归冥令!
他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归冥令拿了出来!
“把东西交出来!”沈玄策厉喝一声,体内神力奔涌,判官笔的笔尖迸射出璀璨的金芒,随时准备发动雷霆一击。
然而,那无面之主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那光滑如镜的面庞微微转向沈玄策,下一刻,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沈玄策和苏晚照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那声音无比诡异,仿佛是成千上万个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在同一时间低语,重重叠叠,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沈玄策……你不该来。”
这声音直接道破了他的名字!
沈玄策心头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更似乎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不等沈玄策做出反应,无面之主的身影忽然开始变得虚幻,像是水中的倒影般晃动起来。
他收回托着归冥令的手,身形一闪,便彻底融入了身后的浓雾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句缥缈不定、却又清晰无比的回响,在整个乱葬岗上空盘旋不息:
“等待真正的审判来临。”
话音落下,那成百上千的白骨骷髅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齐刷刷地散了架,重新化为一堆堆凌乱的白骨,散落在荒坟之间。
阴风再次刮起,夜雾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苏晚照紧绷的身体这才一松,惊魂未定地问道:“他……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他把归冥令拿出来又收回去,是什么意思?”
一连串的问题,也正是沈玄策心中巨大的疑惑。
这无面之主,出现得诡异,消失得更诡异。
他不像敌人,更像一个宣告者,一个谜题的给予者。
沈玄策沉默不语,目光死死地盯着无面之主消失的方向,脑中飞速运转。
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硬抢绝无可能。
而且,他那句“等待真正的审判来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审判谁?
由谁来审判?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半截铜镜,镜中的黑影已经消失,变得和普通破镜子无异。
但那股侵入他识海的怨气,虽然被压制,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是跗骨之蛆,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忽然,沈玄策神色一动。
他发现,这丝残留的怨气,与刚才无面之主出现时所带来的那股禁忌而冰冷的气息,虽然截然不同,但在最深处,却有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同源联系!
就像是树的主干与一片遥远落叶之间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沈玄策精神一振!
无面之主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留下的这条线索,却像是一根看不见的引线,指向了他的巢穴,或者说,与他相关的地方!
沈玄策闭上双眼,将全副心神沉入那一丝微弱的联系之中,以自身幽冥神力为引,仔细地感知着它的流向。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爆射,望向了城池的东方。
“找到了。”他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
“找到什么了?”苏晚照不解地问。
“他的踪迹。”沈玄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将那半截废铜镜收入怀中,沉声道,“他想故弄玄虚,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我就陪他玩到底。我倒要看看,他所谓的‘审判’,究竟是什么名堂!”
夜色如墨,杀机暗藏。
沈玄策与苏晚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乱葬岗的边缘,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在那片区域的尽头,坐落着一片早已荒废多年的建筑群,其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在当地人的口中,有着一个不祥的名字。
当两人最终停在一座巨大的废弃宅邸门前时,一股比乱葬岗更加阴冷、更加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朱漆剥落的大门上,牌匾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沈玄策上前一步,伸手轻轻一推。
那沉重的木门,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敞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是比夜色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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