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拍在众人胸口。
“我的乖乖！”巴克，那个年轻的猎户，声音发颤，手中的弩箭差点脱手。
眼前这头长角巨熊，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肌肉与毛皮的小山，它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小队吞噬。
索恩脑子飞速旋转：“罗德，散开队形！弩箭手，瞄准它的眼睛，如果能找到机会！”
他清楚这希望渺劳。那对小眼睛深陷在厚重的毛皮里，周围恐怕还有坚硬的骨骼保护。
巨熊动了。并非迅捷，而是一种无可阻挡的、沉重的压迫感。
每一步落下，地面都随之震颤。
“殿下！这家伙太大了！”格鲁喊道，他平日里的勇猛此刻也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恐惧。
弩箭“哚哚”地射在巨熊的厚皮上，如同撞上坚硬的岩石，纷纷弹开。即便有几支侥幸刺破了点皮毛，也仅仅引来巨熊一声不耐烦的闷哼，再无他用。
“该死的！”罗德咒骂一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巨熊挥来的一爪，那爪尖锋利如匕首。“这家伙的皮比骑士的板甲还厚！”
阿菈娅有那么一瞬间僵住了，八条腿无措地张开。随即，她迟疑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阿菈娅，等等！”索恩急忙喊道，但她已经开始低声念叨起来。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连串轻柔的咔哒声、唧唧声和低沉的口哨声，一种索恩从未听过的古老音节。
巨熊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巨大的头颅微微歪斜。它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众人，不带一丝波动，充满了敌意。
阿菈娅的念叨声变得更加急促，带着一丝恳求。
巨熊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那声音震得他们骨头发麻。它似乎听不懂，或者根本不在乎。
“没用的，阿菈娅！”索恩轻轻将她拉到身后，“它好像是个守护者，被某种古老的命令束缚着。”
巨熊再次挥爪，菲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索恩的目光飞快扫过这个小山谷。溪流，岩石，还有那些新发现的、闪烁着幽蓝荧光的矿石……
等等，矿石！
他先前就注意到，在他们采集矿石样本时，一阵风吹过，扬起了些许矿石的粉尘。当时还只是远处一道模糊影子的巨熊，曾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下，鼻孔翕动，似乎对那粉尘有些不适。
“莱顿！”索恩喊道，声音因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而变得尖锐，“那些发光的石头！它们的粉末，你推测有什么特别的性质吗？”
莱顿学士，即便身处险境，依旧保持着学者的从容，他其实也一直在观察。“殿下，那种荧光暗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能量场。如果变成粉尘吸入，或许会……刺激到那些对森林自然能量敏感的生物，或者扰乱它们的部分感知。”
巨熊正迈着沉重的步伐逼近，它的注意力此刻集中在罗德身上。罗德正鼓起勇气（或许是鲁莽），用一连串的虚晃和叫喊吸引着巨熊的怒火。
“刺激？扰乱？”索恩低声自语，“我们需要的，可不止是刺激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另一块拼图在他脑中就位。比利，那个孤儿，如今正在学着烧砖的少年。
比利曾经闲聊时提起过，他在镇上唯一的酒馆打杂的经历。那酒馆是些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和一些来路不明的家伙的聚集地。他无意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奇特植物汁液的说法——有些汁液黏性极强，有些则能引起剧烈的瘙痒，如果浓度够高，甚至能造成轻微的灼伤。
索恩当时只当是酒后吹嘘，但还是随口让莱顿学士记录了一下，以防某些本地植物在某些方面有……“有趣”的用途，比如，控制害虫。
“莱顿！”索恩的声音透着一股急切，“比利提到过一些植物汁液……有粘合或者刺激性的。你后来研究过吗？”
莱顿学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险险避开一块被巨熊震落的石块。“确实如此，殿下。我记录了几种。有一种藤蔓，在森林边缘很常见，它的汁液粘性惊人。还有一种贴地生长的蘑菇，碾碎后会释放出对让人咳嗽的粉末。”
黏性汁液，刺激性粉末，发光的矿石粉末。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罗德！你和弟兄们，拖住它！别让它太靠近我们这边！”索恩下令，“把它引到溪流边那片开阔地，远离洞口！”
罗德咬着牙，重重点头。“听见殿下的命令了！散开！让手里的家伙什响起来，就算只是给它挠痒痒也行！”
拉米、巴克、格鲁和菲林，尽管心中恐惧，却还是服从了命令。他们手中的弩箭不断射出，一波波箭雨攻向那头长角的庞然大物。大部分攻击都徒劳无功，但这种如同蚊蚋叮咬般的持续骚扰，似乎也成功激怒了巨熊，分散了它全部的注意力。
“阿菈娅，”索恩转向那只小小的蜘蛛娘，“我需要你最坚韧、最黏的蛛丝。能快点弄个小巧又结实的丝囊出来吗？”
阿菈娅看到索恩眼中闪烁的计划光芒，用力点了点头。“嗯，索恩！交给我！”她尾部的纺器立刻开始工作，一根银亮的蛛丝被迅速抽出，在她灵巧的肢体间飞快编织。
“莱顿，跟我来！我们去收集材料，快！”
索恩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莱顿学士则从他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凿子。他们迅速冲向那些发光的矿石，莱顿小心地刮下不少粉末和一些细小的碎块，装进索恩递过来的一个皮袋里。
接着，他们找到了莱顿学士描述的那种贴地生长的蘑菇——一些丑陋的、灰褐色的斑块，生长在潮湿的岩石边。索恩用树枝小心地刮取了一些，尽量避免吸入可能扬起的粉尘。
最后是那种黏性极强的藤蔓，莱顿学士用小刀在藤蔓上划开一道浅口，一种粘稠透明的汁液便缓缓渗出。
回到阿菈娅身边时，她已经编好了一个小巧却异常坚韧的丝囊。索恩开始了他即兴的“炼金”实验。
“莱顿，每样东西要多少？”
“矿石粉末，多一些。菌类孢子，足以让它难受的量。汁液主要是作为粘合剂，让混合物能附着住。”莱顿学士指示道，尽管周围咆哮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
索恩在一块平整的岩石凹陷处，小心地混合着这些材料。幽蓝的矿石粉末让这团混合物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光芒，褐色的菌类孢子混入其中，藤蔓汁液则将它们变成了一坨黏糊糊的、令人作呕的膏状物。
“阿菈娅，丝囊！”
她立刻递了过来。索恩小心地将这团不稳定的混合物装进丝囊，然后用阿菈娅提供的同样坚韧的蛛丝将袋口扎紧，留下了一段长长的丝线。
他看着手中的“炸弹”。它粗糙，丑陋，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怪味。但这已经是他们目前最好的机会了。
“拉米！”索恩喊道。拉米刚刚重新装填好弩箭，又一箭射在了巨熊的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闻声立刻望了过来。
“你的箭术是新兵里最好的，准度恐怕也是。能把这个……东西……准确地砸到那畜生的鼻子上吗？”索恩举起了手中的丝囊。
拉米看着那个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小包裹，眼睛微微睁大。他重重点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坚毅。“我尽力，殿下！”
“好小子！罗德！制造机会！”
罗德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看到了机会。巨熊刚刚猛扑了一下，利爪在巴克刚才站立的地方犁出了一道深沟，身体略微有些失衡。
“就是现在，你这毛茸茸的混蛋！”罗德怒吼一声，虚晃一招吸引了巨熊的注意力，随即向右侧急冲。
拉米深吸一口气，将丝囊像投石索一样抡了数圈，猛地掷出。
那个小小的包裹划破空气，如同一颗微弱的流星，直奔那头暴怒的巨兽。
击中了！正中巨熊那巨大而湿润的鼻子。
“啪叽！”
丝囊应声而裂，里面那些黏糊糊的、闪着荧光的、带着刺激性的混合物，糊了巨熊满脸，还钻进了它的鼻孔。
有那么一刻，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那头长角巨熊发出了一声与其说是咆哮，不如说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充满痛苦的喷嚏，震得周围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下。
它猛地向后退缩，疯狂地摇晃着巨大的头颅。它那比人身躯还粗壮的前爪，胡乱地抓向自己的脸，试图抹掉那些让它难受的东西。
那些在它头颅周围弥漫开来的荧光粉尘，似乎进一步加剧了它的混乱。巨熊踉跄着，动作变得笨拙而不协调，口中发出困惑而痛苦的低吼。
“成功了！”菲林倒抽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别高兴得太早！”索恩厉声喝道，尽管一股巨大的宽慰感正涌遍他的全身。“阿菈娅！就是现在！再试试！”
阿菈娅一直睁大着恐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再次上前，娇小的身影在狂暴的巨兽面前显得格外渺小。
这一次，她发出的声音与先前截然不同。更加低沉，更富韵律，带着一种节奏感，仿佛某种古老的吟唱。索恩隐约听出其中一些片段，与希尔瓦娜首领曾经无意中哼唱过的曲调有些相似——那是一种古老而近乎被遗忘的，带着祭祀意味的旋律。
她不仅仅是在说话，她像是在……呼唤。
她吟唱着森林，吟唱着平衡，吟唱着对水源的渴望——并非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生存。她吟唱着对古老规则的敬畏，对守护者的尊重。她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回荡着远古的余音。
长角巨熊的狂暴渐渐平息下来。它依旧摇晃着脑袋，试图清理鼻腔里的异物，但那双赤红眼眸中的疯狂之色正在褪去。它缓缓低下头，目光虽然依旧警惕，却带着一丝初生的、近乎茫然的理解，注视着阿菈娅。
它喉咙里的咆哮声也渐渐缓和，变成了带着疑问的低沉咕噜。
阿菈娅继续着她的吟唱，小手伸出，掌心向上，那是一个和平与祈求的姿态。
缓慢地，沉重地，巨熊蹲坐了下来。它的呼吸依旧粗重，但眼前的直接威胁似乎已经消散。
它抬起一只巨大的爪子，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在它那厚实的脖颈间摸索着。从纠结的毛皮下，它拽出了一根看起来像是干枯藤蔓编成的绳索。绳索上挂着一个粗糙的木雕，大约有索恩手掌那么大，雕刻成一个造型夸张的熊头，还带着一对硕大的角。那是一个图腾。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咕噜，巨熊伸出了它的爪子，将那枚图腾放在掌心，递向阿菈娅。
阿菈娅仅仅迟疑了一秒，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图腾。那图腾出乎意料地轻，还带着巨熊身体的余温。
长角巨熊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呼气，仿佛穿过古老松林的阵风。它站起身，最后晃了晃脑袋，深深地看了索恩一行人一眼，然后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山谷尽头那个更加幽暗的洞穴走去，最终消失在阴影之中。
寂静降临，只剩下溪流的潺潺水声和索恩一行人粗重的喘息。
“好吧，”罗德用颤抖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这可真是……难以置信。”
莱顿学士已经凑到阿菈娅身边，仔细研究着她手中的图腾。“太奇妙了。这似乎是某种古老契约的象征，或许是一种通行凭证。看来，我们是通过谈判，而非征服，达成了目的。”
索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水，”他看着那条清澈的溪流，说道，“我们有水了。”
还有一枚看起来相当狰狞，带着淡淡荧光，雕着长角的熊头图腾。
返回无光镇的路途顺利了许多，尽管每个人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们带回了那些闪烁着幽蓝荧光的矿石样本，那枚熊头图腾被阿菈娅用柔软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以及最重要的——一个稳定而充沛的水源地的确切消息。
希尔瓦娜等在阿剌克涅部落领地的边缘，阿菈娅早已提前一步回去报信了。
当她看到那枚图腾，并从索恩和阿菈娅口中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她那张一向沉静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敬意。
“寂静之池的角之守护者，”她轻声呢喃，温柔地触摸着那枚图腾，“它已经有无数代没有现身，更没有赐下它的信物了。索恩领主，还有我的女儿……你们完成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她看着阿菈娅，一丝罕见的微笑柔和了她的面部线条。“你做得很好，我的女儿。你拥有你先祖的灵魂。”
阿菈娅笑靥如花，八条腿几乎要跳起舞来。
“这改变了很多事情，”希尔瓦娜转向索恩，继续说道，“阿剌克涅部落将尊重这份新的谅解。水源对我们所有人都至关重要。我们将协助保护它，并确保它的可持续利用。而且，索恩领主，我们部落的同盟承诺，如今也更加坚定。”
无光镇与阿剌克涅部落之间，因共同需求而建立的合作关系，此刻因共同经历的危险和一丝近乎奇迹的遭遇，而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回到无光镇，索恩没有片刻耽搁。
“莱顿，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勘测报告。我们要规划一条引水渠。不用太华丽，但必须坚固。我给你说的那些古罗马混凝土的配方？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莱顿学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引水渠！再加上这种新型混凝土的潜力……殿下，这足以彻底改变我们聚居地的面貌！”
“哈德师傅和比利有的忙了，”索恩沉吟道，“需要更多的砖块，现在还要开采石灰石，寻找合适的火山灰替代品……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他看着桌上摊开的那些闪烁着幽蓝荧光的矿石样本。“还有这些东西，莱顿。我想知道关于它的一切。它的特性，潜在的用途。那头巨熊对它的粉末反应剧烈。它是一种驱避剂？还是一种武器？”
红月之夜的威胁依旧如同阴云般笼罩，但现在，有了可靠的水源，有了古罗马混凝土的希望，有了装备了弩箭的初具雏形的军队，还有了阿剌克涅部落这个强大的新盟友，索恩感觉到一股……并非全然的自信，而是一种坚韧的决心。
无光镇，不再仅仅是一个流放之地。它正在成为一个熔炉，从尘土、岩石和不屈的求生意志中，锻造出全新的事物。
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来自幽暗森林深处的，古老的魔法。
莉莉一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归来，当看到他们出现在领主府门口时，立刻迎了上去。
“殿下！阿菈娅！你们回来了！”她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当她看到他们满身的尘土，破损的衣物，以及疲惫却带着胜利喜悦的神情时，她便知道，他们成功了。
当天傍晚，索恩正在勾勒引水渠的初步设计图，阿菈娅则蹲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仔细地端详着那枚角之守护者的图腾。
“索恩，”她轻声说，“那个大熊……它其实不坏。只是……很孤独。而且在做它的工作。”
索恩停下了手中的笔。“或许你说得对，阿菈娅。有些守护者，只是需要被理解。”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蜘蛛娘，她曾用古老的语言和一颗勇敢的心，面对了一头可怕的巨兽。他又看了看那枚粗糙的图腾，那是在一个被遗忘的世界角落，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缔结的契约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