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兄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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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经很晚了,山上变得异常的黑暗,若非幽暗的孝灯还能发出点点光芒,大家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凭着感觉,在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沙沙的脚步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此之外,大家还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月亮出来了,惨白惨白地挂在空中,有力无气的感觉。朦胧的月色下,一团团黑黢黢的树影,摇曳在夜风中,仿佛魔鬼在挥舞着手臂。

我正想说句话给自己壮壮胆,缓解一下气氛,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沉闷。耳边突然传来婴儿撒心裂肺的啼哭声,声音忽远忽近,仿佛能够穿透耳膜。

众人无不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老师公安慰道:“别害怕。可能是山里的野猫在发春,野猫发春叫起来正像婴儿在啼哭。”俞法师附合道:“正是,惊蛰了,野猫也该发春了。”

虽是半信半疑,众人提着的心都放下来。钟子虎干笑道:“这声音着实也太吓人了。”钟子龙也强笑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一切鬼牛蛇神,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老师公道:“就算有鬼也不用怕。人气旺的地方阳气重,就没有鬼怪。我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谅是一般的鬼怪也不敢靠近。大家千万不要分开,等到明天太阳出来,管它什么鬼都得躲起来,鬼打墙就会自动消失,我们就安全了。”

我心一动,建议道:“既然这样,四周黑漆漆地,我们还是不要乱走了。万一没有遇到鬼,却自己一脚踩空摔到悬崖底下,就亏大了。”老师公沉吟道:“言之有理,干脆大家围成一团就地坐下来吧。谁身上有带打火机的,就取出来,生个火。”

这些汉子都是抽烟的,身边自然随身带着打火机。可恶最近山上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捡来的枯枝烂叶都有些潮湿,好不容易生起火来,火堆中劈哩啪啦不时的炸起一阵火花,又冒出大股棍滚的浓烟,呛得人睁不眼睛。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很高兴,心慢慢安定下来,随着火势旺盛,大家心里恐惧的阴影一扫而光,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老师公一个劲儿地夸我聪明,长大以后一定有出息,又问我害怕不害怕。

我笑说:“害怕也没有用,所以不害怕。而且,我从小胆大,不信邪。”

老师公笑道:“人有十年壮,鬼神不敢傍。你这年纪,气血两旺,一根腿毛管三个鬼,莫说这小小的乱坟岗,阴阳两界都可横着走呵!”

我突然想到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从前我发现,集贤镇上的小学、初中到高中,学校都是建立在乱葬岗上的,每次盖新校舍时,都会挖出好多的骷髅头,调皮胆大的学生都踢着玩。我也捡到过一截弧状的烂木头,本想拿来雕个盾牌玩的,后来大家都说那可能是棺材板,慌忙扔掉了。还有一次,挖出了个棺材还没腐烂,肉身还在的,那尸体上头顶上竟然还钉着个生锈的铁钉。大家都说,这是被封印了的僵尸。只要拔掉那铁钉,就能解除封印,那僵尸就会觉醒。然后派出所却说这是一起命案,不过时隔久远,已经无从查起,因为那死者的家属也死得差不多了。

我曾经就此事问过钟子文,都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为什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建学校。

钟子文推了推他的老花镜,咳嗽了一声,拖长了腔调,很深沉道:“此中却是有大学问的,建在乱坟岗上的屋宅只适合像学校、政府、军队等使用,最忌讳做医院和养老院,当居民屋宅使用,亦会险象环生。好像这学校吧,一则学校乃培育文人之地,天上文曲星,地上孔圣人镇着,邪物不敢进前,否则会惹恼天兵天将。二则学校乃皇家培养国家栋梁之地,有官家皇气庇护。三则,学校里年青人多阳气旺盛,人气重,可压住坟地的阴气。四则读书人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鬼神不敢侵。”

这个答案倒也头头是道,不过仍不叫我满意。当今校园鬼故事层出不穷,敢情和这乱坟岗有摆脱不了的关系,想一想,我们祖国未来的花朵、未来的栋梁,每天就那么坐在一大堆死人骨头上面学习,真叫人不寒而栗啊。

借着这个机会,我便又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老师公想了想,咧着掉光牙齿的嘴巴笑道:“莫道风水是迷信,就是与天斗与地斗的某党也讲究这一套呢。以前新政府建在一个打靶场上,以前打死过很多人,当年落成的时候,迁居的日子就选在正午十二点,老镇长走在最前头,胸前挂着红太阳的像章,一手拿着驳壳枪,一手抓着官印。想必是怕新址阴气太重,用这些至阳之物镇压。”

我奇道:“像章?驳壳枪?官印?你要说请尊关公过去我倒还可以理解。”

老师公解释道:“红太阳乃当朝天子,枪是火爆之物,官印代表了权势,这些都是至阳的。”

我笑道:“好吧,要说从经济学的角度,学校一般占地面积大,乱葬岗的地皮便宜,可以省下很多钱。这也符合我们的基本国策,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老师公道:“挺会吊书袋嘛,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我谦虚道:“一般一般,不落第三。”

老师公“哦”了一声,起了兴趣:“看不出来啊,真人不露相。来吧,我给你看个手相。”

我懒懒道:“这个算了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不是真命天子,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老师公道:“没料到你年纪轻轻还看得真开啊。泄露天机会折寿的,若是往常,你送给钱给我,我都不给你算哩。”

我笑道:“我听说,算命也是有行规的,有三类人不能收卦金,一则阳寿将尽者不收,二则大祸临身不可避者不收,三则再无好运者不收。你要是不收我钱,我心里倒不安稳了。要收我钱,我又不乐意。所以,还是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别算了。”

老师公嘿嘿笑道:“那个是,算命不收命金则等于白送人一条命,多多少少意思点总要的,看你的心意。”

我哈哈一笑,坦白道:“其实我不大相信这些玄乎其乎的东西。”

老师公正色道:“人的命运是由天定,天意怎样,必然在身体上表现出来。只要看相貌骨骼,就能知道其人的命运,如伏羲马口,尧眉八采,虞舜重瞳,黄帝龙须,这些特徵就是对上天的应验。我们凡人虽说没有这么多异相,却也不是无痕可寻的。”

我道:“过去的事我比你清楚,将来的事我不想知道。人生如电影,不论是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曲曲折折各有各的精彩,总有让人去看的欲望,就因为它是未知的。你要是事先知道了结局,那还有什么看头?”

老师公笑道:“人生中谁没个三衰六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你总不介意先看一下影评吧?”

他这么一说,我一时无语。钟子虎和钟子龙又在一旁怂恿道:“就给老先生算一个吧。老先生看手相在这十里八乡是鼎鼎大名的,机遇难求。”我想了想,在荒山野岭地,百无聊赖,权当娱乐吧。于是将左手伸了出去。

老师公一看我的手掌,两眼放光,如果见着了宝物似地,飞快将他右手也捉了过去,口中连叹:“好掌!好一双真断掌!可惜手臂短了点,要是再手臂垂过膝,就是帝王之相啊!”

我差点儿晕过去:“手臂垂过膝?你当我是长臂猿啊?!”

老师公咧嘴:“话不能这么说,如历史上刘备、刘邦都双臂垂膝,后来两人都做了皇帝,这些都是官方史书上记载的。”

我开玩笑:“那我手短了点,比帝王差了一点,是不是只能当个宰相大臣什么地?”

老师公笑了笑,不置可否,警告我道:“头顶三璇,双手断掌,是孤星之命,大凶之相。你以后一定要注意,和人打架时出手要分轻重,断掌打人是会要人命的。”

老师公接着看了看我的指纹,仍是忍不住诧异道:“好完美的十斗!民谣有云,‘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满街走,九斗骑白马,十斗坐天下’。十斗之人,不是大忠即为大奸,不是大善即为大恶。在朝权倾天下,在野雄霸一方。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不解道:“同是一样的手相,怎么有如此天壤之别?”

老师公叹道:“如今多的是衣冠禽兽,文物穿窬,真魔头皆显的是福德智慧相。依我看你虽然十斗俱全,纹理中却带着一股邪气,隐隐透着凶煞,将来恐怕也只有兄弟命!刀口上过日子。可惜!可惜!”

我缩了手,冷冷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窃珠者诛,窃国者诸侯。谁是谁非谁又能分清。真魔头是真性人也未可知。”说完,转过身去,对他不理不睬,一个人默默地发呆。

老师公很奇怪我会突然变得如此冷漠,却不知道他的话引起了我的不愉快。因为村里的神棍们都说过类似的话。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贼骨头儿子掘壁洞”,我想他们会有这样的看法,很大程度是因为钟子虎这个人渣——虽然他是我父亲,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个人渣,只会给人类添堵,浪费社会粮食的人渣。

从小被钟庸教导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真君子、为国为民的大丈夫,被老师教导要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的人,听得颇有名望的朱飞泉和老师公都这么说,还真叫我难以接受。

我承认我是自私的,有缺陷的人,我不屑于做个十全十美的正人君子,但也想风风光光地做个体面人。我不能做个拯救世界、维护世界和平的有志青年,难道就要做个人所不耻的流氓无赖吗?做个扰乱社会祸害百姓的人渣败类吗?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我相信自己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人生,没有谁能阻止我变成、奔向更好的人。

我胡思乱想着,众人却议论纷纷起来:“难道这孩子真的天生流氓命?可惜了,他的学习那么好!”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命运的事,谁能改变得了!”

“我小学和颜光头是同班同学,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人民教师呢。看他现在,村中有谁比他更流氓的?”

“有个成语怎么说,斯文败类!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看世间多少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多少大德高僧,人前四大皆空,人后搞西搞东。这也不妨害他们名扬天下,信者如流啊。读书人流氓起来才可怕,杀人都不用刀的!”

“狗仔,好兔不吃窝边草,我们可是至亲,以后要发达了,可要罩着大伙啊!”

“那当然。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狗仔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有情义的人!”

我在一旁唯唯诺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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