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第一声鸟鸣入耳,我便醒来了,天已经蒙蒙亮。一缕缕晨曦撒向山野,白色的雾气也渐渐消退了下去,整个树林仿佛跟着清醒了过来,到处生机勃勃,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我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就睡在钟庸的坟墓之上。坟前一大堆残火仍有余烬,点点火星还微微地泛着红光,显然是昨晚众人生起的火堆。坟墓的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泥痕,新挖的黄土都已经被踏得结结实实了。敢情昨晚上大家看到的都是幻象,在山上绕来绕去,其实就是围着这坟墓兜圈子啊。
众人也都醒了,纷纷冷吸了一口气,难道是死去的钟庸在作祟?!
老师公皱了皱眉头:“昨天转棺,你们转了几圈?”
俞法师讪笑道:“嘿嘿,我看昨天天气那么热,大家又走得那么辛苦,我就少转了几圈,好像是十八圈吧。”
老师公没好气道:“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我真不明白,白虎寺那个老家伙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徒弟!这下好了,白天少转,晚上补转了。唉,可怜我一把老骨头跟着你们在山上瞎转了一晚上。”
俞法师惭愧道:“以前我也经常这样子的,都没遇上这种情况啊?”
老师公道:“那些平民百姓岂可与钟老爷相提并论,人家钟老爷是放过一任村长的,人家是官老爷。官老爷最讲究的就是面子,就是规矩,你不按套数来,就是不尊重他老人家,不给他老人家面子,人家能不玩你吗?”
说实话,在爷爷的潜移默化、诲人不倦下,孔子对我的三观还是影响巨大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夫子对鬼神之事素来是敬而远之地。说白了,他人家也许跟本就不吃这一套,不过,当时的时代背景限制,要说自己不信,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但咸猪肉吃不成,恐怕还要被口水淹死。孔子只好言不由衷地敷衍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受他的教诲,中国的鬼神崇拜渐渐地演化成祖先崇拜,更多的是慎终追远的意味。对于鬼神,我素来也很抱着怀疑的态度,我更乐意用科学的眼光来解释这些灵异的现象,我相信鬼不过是我们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
钟子龙也很是不以为然。昨晚上黑灯瞎火,怪吓人地,他并不怎么多话。今天太阳一出来,他胆子立即大了。听了老师公的话,他立即嗤笑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都是人吓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实很多所谓的灵异事件只是我们的科学还不够发达,无法解释而已。”
俞法师立即道:“依你这么说,昨晚大家在山上转了一晚上,怎么回事?”
钟子龙道:“不就是鬼打墙嘛。这现象用科学的解释是: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人的两条腿的长短和力量是有差别的,迈出的步伐距离也有差别,比如左腿迈步子距离长,右腿迈的距离短,即便是你感觉自己走的是直线,积累走下来,其实是个大大的圆圈。在夜晚或郊外,人类自我感知模糊,又无法用眼睛修正方向,就难免一直在原地转圈了。”
钟子龙说着,又大笑道:“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鬼神其实就是人自己杜撰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为什么鬼神总是在夜晚或者阴冷的地方出现,往往是年老体弱肉的人会撞见,因为这些人,这些场合,身体调节机能比较差!容易出现不适!使人体产生恐惧心理,而人类无法解释其中的奥秘,就把这一切归咎于鬼神。说明折,人有七情六欲,恐慌只是其中之一,都是一些心理反应现象而已。鬼神这东西你相信它就像被它吓倒,不相信就屁事没有!毛说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从不相信什么上帝、神佛。这个世界是物质的,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不是过是一堆比较复杂的物理的、或者化学的变化。或许是哪个天才的工程师发明了人类,高级的生物电脑,睡觉是在整理碎片,清理垃圾,人类生病是中了病毒,药物是杀毒软件,鬼神无非就是见不得阳光的黑客罢了。只要安全软件更新及时,这些黑客就无计可施了!”
看他那咄咄逼人的样子,我也有些讨厌,当即反驳道:“鬼打墙科学上的解释我也看过,那个圆圈半径至少得几公里,不是像我爷爷的坟头这么小,而且,那坟墓周围的泥痕哪里来的!”
钟子龙无言以对,鄙夷地瞅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亏你是个读书人,也跟人相信这些鬼东西。”
老师公打了个圆场道:“好了,总算不管是不是鬼。现在也折腾完了,下山吧。”
抬棺的汉子跟着嚷嚷起来:“赶快走吧,要不然,不被困死,我也要被饿死了。”
“是啊。大家就昨天中午吃了些饭,到现在都快一天了,肚子早就直打鼓了。”
“从南山再到镇里,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路程了,等着吃午饭吧。”
众人报怨纷纷,钟子虎和钟子龙再三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回到镇里,叫掌厨的师傅给大家多烧个几菜。”
一天没吃饭了,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有气无力地走着。
到了白水坡,却见杨言和钟行两人骑着那古董级的破蜻蜓,冒着黑烟,一路嚎叫着迎面而来,两人一见到我,立即停靠过来,惊喜道:“狗仔,你们这几天到哪去了?”
我叹了口气道:“唉,山上撞鬼。”说着,只见杨言胳膊上挂了彩,贴着俞师傅的狗皮膏药,活脱脱的二鬼子汉奸。
我开玩笑道:“几天不见,你是不是到尼泊尔打游击去了?!”
钟行笑道:“前几天你们不是在山上失踪了吗?他便要学那香港特警,找杨松他妈杨大娘借了一条狗,上山找你。那狗并不听使唤,杨言一生气踢了它一脚,那狗立即暴起,狠狠咬了他一口。这阵子你千万得提防着他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疯啊!”
杨言怒道:“老子打过预防针了!”
我不由内疚道:“谢谢了。狗皮膏药你尽管贴吧,我家里也有,管够!”
杨言不依不挠:“我受伤了,我觉得,得让钟灵吻我一下才会好。”
我笑道:“你个流氓,要有流氓的觉悟!兄弟的姐妹是可以祸害的吗?”
钟行笑道:“钟灵这么如花似玉,岂能插在牛粪上!狗仔你以后得提防着点,家贼难防啊!小子最近发春,看到个圆圈,他都要出神啊。”
杨言抱住钟行,胸口顶了他后背一下:“我看你的屁股就蛮圆的!你捡肥皂的时候小心点!”
我笑道:“你什么时候胃口这么好啊!男女通吃了!”这一笑,肚子更饿了,没精打采道:“我们两天没吃东西!你们有带吃的东西过来吗?”钟行为难道:“我们是上山来找你的,一切从简,什么东西也没带。”
这破蜻蜓只能载一个人,杨言便跳下车来:“野猫你先载狗仔到镇上餐馆吃饭,我跟大家走路。”
我道:“还是先将我妈载回家吧,我走路。”
杨言一下车,钟子虎这蠢货急巴巴地抬腿坐了上去,说道:“我饿得走不动了,先载我一段吧。”
钟行为难地看了看我。
我猛地一把将钟子虎拽了下来:“你还像个男人吗?”
钟子虎这滚刀肉厚颜无耻道:“我不是个男人,难道你是个野种?”
我冷笑道:“我倒很希望自己是个野种的。”
钟子虎猛地吐了口口水,不干不净骂道:“你个夭寿仔!长大翅膀硬了是吧,我拉泡屎也比你生下你好!”
我躲闪不及被他吐了个正着,顿时火起,正要一巴掌甩过去,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你们都歇歇吧,外人面前,也不怕笑话。”
钟子虎飞快闪到一旁,嘴中骂道:“你个短命鬼,还敢打老子,不怕天打五雷轰!”
我按捺住火气,装着没听到,回头对母亲道:“你上车吧。”
母亲摆了摆手:“算了,我不坐。你看老师公脸色不大好,让他坐吧。”
那老师公年纪毕竟比较大了,在山里兜了一晚上,身子扛不住,我便依言叫钟行载他先上了路。
钟子虎仍在一旁信口谩骂。我双手紧握,对杨言苦笑道:“有时候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杨言笑道:“我终于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什么意思了,活宝啊。现在想想,还是钟行洒脱啊。”
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突然觉得像爷爷这种一颗红心忠于红太阳,以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知识分子竟然培养出个流氓来,可真是咄咄怪事,像我父亲这种无赖色棍应当是哪个嫖客和婊子埋下的杂种才正常。
要是钟子虎要是有一天,像钟大山一样把自己溺死,我们的日子也许就清净许多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我又帅又有才华,母亲漂亮又贤惠,妹妹可爱又勤奋,人生最大的不完美就是有个癞皮狗般的无赖父亲,要是他死了,我也会流泪的,那是激动。
也许是刚才将钟子虎拉下车,令他感觉很没面子。钟子虎一路骂骂咧咧地,没完没了像个祥林嫂,又仿如一大堆苍蝇你身边绕啊绕,感觉郁闷至极。众人走过一条臭水沟时,杨言冷不防暴起,一把将钟子虎推下了水沟,然后对我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不必谢我,再见!”说着,疾走如飞跑掉了。
钟子虎狼狈万分地从臭水沟里爬上来,伸手抹了抹嘴边的烂泥,开口又要骂。我冷冷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先到泗水里洗个澡吧。”
杨言早跑得不见影踪,钟子虎一身脏臭自己也难受,便闭了嘴。
众人在一旁耍笑道:“钟子虎,你不是刚刚才洗过吗?”“子虎,清明一到,你就开始犁田了?”“子虎,认识你这么久,今天最勇猛了!”
钟子虎老脸憋成了猪肝色,逃似地往泗水走去。
也许是刚刚承了杨言的情,朱成碧这回没有反对我们的交往,还低声提醒道:“你父亲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肚鸡肠、牙龇必报的人。回头你叫杨言小心点。”
我不屑道:“钟子虎不过一个过气的老流氓,人家才不会鸟他呢!”
朱成碧望着钟子虎的背景,长长叹了口气,神色有几分落寞和疲惫。
远处的泗水边泊着一条破破烂烂的小篷船。
以前泗水上是没有桥的,要去溪对岸,全凭那条一次只能载两三个人的小篷船。后来建了桥,那条小篷船便废了,一直停靠在岸边,在风雨中飘摇着,无声地诉说小村悠长的故事。
钟子虎就是在那条船上将朱成碧的第一次夺走的。那晚上下着蒙蒙细雨,钟子虎用两斤米烧将老艄公灌得酩酊大醉,然后骗朱成碧说要带她对岸去看电影。朱成碧跟钟子虎上船后,钟子虎立即解了麻绳,将船划到了溪中间,抛了船锚。朱成碧稀里糊涂地还没搞着怎么回事,钟子虎一把将她抱住便要求爱。
朱成碧毕竟还是个姑娘,开始还难为情地推拒,架不住钟子虎一番甜言蜜语和刻意的撩拨,没一会儿便心也软了。
为了她年少时的浪漫爱情,她付出不小的代价,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
当然,不管她后不后悔,对我来说,她是个很好的母亲。虽然我不是她亲生的,但她一向对我视如己出,我能感受到她那颗温暖而执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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