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换源:

  柳叶镇的天空,仿佛被一双无形巨手撕裂了,雨水不是落下,而是倾泻。雨声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喧哗,化为一种连绵不绝的、沉钝的咆哮,日夜不息地捶打着屋顶与大地。檐下的水流起初是线,后来成了瀑布,最后竟凝成一片灰蒙蒙、密不透风的雨帘。天空压得极低,墨色翻涌,间或一道惨白的电光劈开混沌,照亮无数狂乱抽打的雨鞭,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人心胆俱裂,窗棂簌簌发抖。

镇上那条温顺的柳叶河,早已面目全非。河水挣脱了堤岸的束缚,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断裂的树枝乃至家畜的惊恐哀鸣,浑浊不堪,如同一条暴怒的土黄色巨蟒,翻滚着、咆哮着,将两岸低洼处尽数吞没。浑浊的水流像无数只贪婪的手,悄无声息地漫过田埂,爬上道路,最终侵入了镇子的边缘,将平日熟悉的路径化为一片令人心悸的泽国。水面上漂浮着散乱的柴草垛、翻倒的木桶,还有被连根拔起的小树,无助地打着旋,沉沉浮浮,载着一种末日般的漂浮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雨幕里,小雨的身影出现在河岸旁的高坡上。她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旧蓑衣里,斗笠下露出一张被雨水打得发白的小脸。她瘦小的身影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钻进去,冰得她不时打颤。镰刀挥动,带水的草茎沉甸甸的。她埋头劳作,浑然不觉,就在她身后不远,那条通往家的小路,正一寸寸地被悄然上涨的洪水蚕食、覆盖,最终彻底消失于浑浊的水面之下——归途断了。

骤然间,一阵异乎寻常的、沉闷如地底怪兽咆哮的巨响,隐隐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从遥远的上游闷闷滚来。紧接着,是几声尖锐得变了调的呼喊,撕破了雨幕:“决堤了!水库……水库垮了!快跑啊——!”

仿佛是天地间最后一道闸门被轰然撞碎。真正的灭顶之灾,来了。那不再是缓慢的上涨,而是一堵裹挟着摧毁一切力量的、移动的土黄色高墙,排山倒海般从上游直扑而下!洪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卷起巨大的漩涡,所过之处,那些在连日暴雨中早已摇摇欲坠的低矮土坯房,如同被巨人的拳头击中,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浑浊波涛中一堆堆迅速消失的残骸。

“跑!快往高处跑!”绝望的哭喊声在镇子上空交织碰撞。人们像炸了窝的蜂群,拖儿带女,顶着瓢泼大雨,在齐腰深且迅速上涨的冰冷洪水中,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子中央那片地势最高的坡地涌去。水流的巨大力量拉扯着每一个人,冰冷的浊流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缠绕着双腿,试图将人拖入深渊。我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沉重的木杖每一次杵进泥水里,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更深的无力感,在惊惶奔逃的人流中踉跄前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小雨!小雨——!”我的呼喊声嘶哑,淹没在洪水的咆哮与人群的惊叫中,像投入巨浪的石子,瞬间消失。目光在每一张惊恐的脸上、每一个湿透的身影上疯狂地搜寻,心沉得如同坠入了冰冷的河底。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心肺,几乎令我窒息。阿秀被人流裹挟着,奋力挣扎到我身边,她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带着哭腔:“我看见小雨……割草回来时,大概是往土地庙那边拐了!水涨太快,她怕是……怕是困在里头了!”

土地庙!那个废弃多年、墙体歪斜、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败小庙!它孤零零地立在镇子边缘,地势低洼,此刻恐怕早已成了浊浪中的孤岛!我猛地抬头,目光穿透令人窒息的雨帘,死死钉向那片方向——果然!那熟悉又令人心碎的轮廓,在滔滔黄水的包围中时隐时现。庙顶残破的瓦片在洪水的冲击下簌簌掉落。就在那扇歪斜欲倒的庙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抱着腐朽的门框,浑身湿透,像狂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是小雨!她显然也看到了高地这边的人群,正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什么,声音却完全被洪水的怒吼吞噬。

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凶狠地拍击着庙宇脆弱的墙壁和基座,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被洪流彻底吞噬。岸上高坡聚集的人群发出惊恐的抽气声,有人绝望地捂住了眼睛。湍急的水流打着旋,裹挟着断裂的房梁、沉重的石磨盘,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锤,凶猛地撞击着一切。几个壮年汉子试图下水,只往前艰难地挪了几步,那奔涌的力量便迫得他们面色发白,踉跄退回。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力量猛地冲垮了所有迟疑与对残腿的恐惧。我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根沉重的、支撑了我无数个蹒跚日夜的木杖,被我狠狠掷向身后的泥水里!“噗”的一声闷响,像某种无用的累赘被彻底抛弃。紧接着,我一把扯过旁边不知谁家丢下的一个旧车胎内胆,用尽全身力气向里面吹气。冰冷的橡胶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冲入口鼻,胸膛因用力而火辣辣地疼。当那轮胎勉强鼓起,我毫不犹豫地将它甩上后背,用一根麻绳草捆住,随即猛地一头扎进了那咆哮的、冰冷的黄汤之中!

“别过来!别管我!水太大了——!”小雨凄厉的哭喊声终于穿透了洪水的轰鸣,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像刀子一样剜着心。但我已无法回头,冰冷的洪水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如同钢针扎进骨髓,巨大的冲击力几乎瞬间将我卷倒。浑浊的水流疯狂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物的气息,令人窒息。水流湍急得如同失控的巨手,撕扯着我的身体,试图将我拖向无尽的深渊。水底暗流涌动,尖锐的石块、断裂的木刺无情地撞击着我的残腿,每一次碰撞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旧日的伤疤被重新撕裂。巨大的浮木擦身而过,卷起的漩涡几乎将我拉入水底。

“坚持住……小雨……我来了!”我在心中无声地嘶吼,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开始发黑,意识在冰冷的洪流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变得模糊。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遥远而熟悉的记忆碎片,带着硝烟与尘土的气息,猛地刺穿混沌的意识——不是嘹亮的冲锋号角,而是当年那位面孔黝黑的老班长在泥泞训练场上炸雷般的吼声:“刘雷!把腰给老子挺直了!当兵的就是块铁,也得给我钉死在阵地上!别给老子装怂包!”那声音如同在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与钻心的疼痛!身体里仿佛有根绷紧的弦被重新接上,残腿的剧痛还在,却不再能主宰我的意志。

我猛地从浑浊的水中昂起头,如同濒死的鱼重新跃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混杂着雨水的空气。目光穿透雨帘,死死锁住土地庙门口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绝望的小小身影。我调整姿势,不再徒劳地对抗水流,而是顺着水势的汹涌,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着那孤岛般的破庙斜切过去!每一次划水,残腿都像被钝刀反复切割,每一次换气,都伴随着浑浊的泥沙灌入喉咙。但那双惊恐的、盈满泪水的眼睛,成了黑暗波涛中唯一的光源,支撑着我用尽每一分力气向它靠近。

不知挣扎了多久,仿佛耗尽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气,我终于在又一个浪头将我彻底打翻之前,猛地一把抓住了土地庙那扇腐朽门框的边缘!粗糙的木刺瞬间扎破了手掌,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庙内地面早已被浊水淹没,小雨半个身子都泡在冰冷的水里,嘴唇冻得乌紫,瑟瑟发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小雨!快!抱住它!”我嘶哑地吼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背上那救命的轮胎拽下,不由分说地套过她的腋下,紧紧勒住。轮胎的浮力瞬间将小雨的身体从冰冷的水中托起了一些。就在轮胎堪堪套牢小雨身体的刹那,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从头顶传来——轰隆!那饱经洪水浸泡冲击的庙宇主梁,终于发出了最后的哀鸣,不堪重负地断裂开来!整个破败的屋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开、撕碎!泥瓦、椽木如同暴雨般倾泻砸下,激起巨大的水花!

“抱紧!”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本能地张开双臂,将套在轮胎里的小雨死死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迎向那崩塌的灾难。一块沉重的瓦片狠狠砸在我的肩头,剧痛袭来,眼前一黑。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巨力裹挟着倒塌的瓦砾和断木,将我们连同那块赖以存身的破旧轮胎一起,猛地卷离了那片瞬间化为废墟的土地庙基址,无情地抛入了更加狂暴、更加开阔的河道主流之中!

我们像两片微不足道的落叶,被卷入一股狂暴的水流漩涡中心。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旋转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浑浊的浪头劈头盖脸地砸下,冰冷的河水呛入口鼻,每一次挣扎着浮出水面换气都变得无比奢侈。小雨的哭喊声在耳边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我只能用一只手臂死死地箍住轮胎,另一只手拼命划水,试图在狂涛中保持一丝方向。沉重的木头、破碎的家具残骸,如同幽灵般在浑浊的水流中时隐时现,好几次都擦着我们的身体险险掠过。每一次撞击轮胎的震荡,都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铅块般坠着四肢,冰冷的河水持续带走体温,残腿在冰冷和撞击下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迟钝而沉重的钝痛。

不知在这地狱般的浊浪中漂流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洪水和无边的绝望彻底吞没之际,前方浑浊的水面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片地势较高、尚未完全被淹没的杂树林!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濒临熄灭的意志。

“小雨……看……前面……抱住……别松手!”我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嘶哑地提醒着她,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片杂树林的方向奋力划水。水流似乎也在这里稍稍平缓了一些,给了我们一线挣扎的空间。借着水势,我们一点点地靠近那片高地。当轮胎终于撞上坚实的土地,我的脚也触到了水底的淤泥和纠缠的水草时,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意志。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小雨,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终于将她和自己从那片夺命的黄汤中拖上了相对干燥的高地。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小雨瘫软在泥泞的地上,剧烈地颤抖着,放声大哭起来。我瘫倒在地,浑身冰冷,残腿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迟来的剧痛,几乎让我昏厥过去,但劫后余生的哭声,却成了此刻最动听的乐章。

几天后,浑浊的洪水终于带着不甘,缓缓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柳叶镇。街道上淤积着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污泥,倒塌的房屋像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暴虐。阳光艰难地穿透依旧阴沉的云层,洒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悲凉和浓重的土腥气。

我和小雨被镇上的乡亲们用临时扎起的木筏接回了家。当家门在望,那熟悉又带着劫后余生气息的屋檐下,两个身影早已守候在那里。是项阳和项英。他们看到我们蹒跚的身影,几乎是同时冲了出来。项阳冲到近前,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弯下腰,一把将我背起——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小心翼翼的力道。他宽阔的后背,竟微微有些颤抖。项英则红着眼圈,紧紧地搀扶住同样虚弱的小雨。

屋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灶上煨着姜汤,热气袅袅。项阳将我轻轻放在炕上,动作笨拙却极尽轻柔。项英默默拧了热毛巾,递过来,眼神低垂着,不敢直视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不再是往日那种冰封的隔阂,而是一种被巨大的、尚未消化的情绪所填充的寂静,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爹……”项阳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打破了沉寂。他蹲在炕沿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席粗糙的边缘,头埋得很低。“秀阿姨和老五叔都跟我们说了……”他的声音哽住了,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他说……他看见您……扔了拐杖……跳进那……那根本不是人待的水里……水冲得房梁木头乱飞……您背上还绑着个轮胎……”他猛地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眼圈通红,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后怕,还有一种深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愧怍。

项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炕边,紧紧抓住我布满淤青和划痕的手:“爹!对不起!我以前都错怪您了!”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烧着冰冷的皮肤。

我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孩子,胸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洪水滔天的惊惧、残腿钻心的疼痛、拼死一搏的决绝、劫后余生的虚脱……万般滋味翻涌,最终都沉淀下去。我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项阳和项英那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肩头。

没有责备,没有解释。这迟来的触摸,仿佛带着土地庙前洪水的冰冷,也带着死里逃生的滚烫。浑浊的泪终于模糊了视线,在儿子那宽厚肩头的微颤里,我触到了某种坚硬冰壳碎裂的声响——那是我在无数个被误解的沉默日子里,独自背负的隐忍之墙的崩塌。

这场洪水带走了柳叶镇的许多东西,却也将一些深埋的、被淤泥覆盖的东西冲刷了出来,其中就有父亲刘正当年起兵时候在院子深处屯下的一些财产,最宝贵的是冲跨了我和孩子们之间间隙。当孩子们用微颤的手捧来汤药时,那滚烫的碗底熨帖着掌心,我知道,那被滔天浊浪卷走的懦夫之名,终于沉入了河底最深处。

此后我的身体越发虚弱,连养猪都养不动了。我将院子深处的那些财产弄出来,和小雨依然过着低调的生活,这些财产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项阳和项英,免得他们年级轻轻就不愿意奋斗,我提前写好了遗嘱,交给小雨打理。小雨说跟你过一辈子,你还是老样子,啥也不管都交给我。我笑笑说“没了你,我都活不到现在啊,以后我就坐着轮椅当写写咱们柳叶镇的故事了,其他的干不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