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阳开始了一场针对自我的、沉默而决绝的重塑。当烟瘾如毒蛇般缠绕上来,他便冲向操场,在烈日灼烤下机械地跑圈,一圈又一圈,汗水浸透衣衫,模糊了视线。旁人笑他是追逐烈日的“夸父”,他却只是咬着牙,用近乎自虐的体力消耗,硬生生将那股生理的欲望压了下去。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源自他生命深处,早已刻下的忍耐印记。
回忆将他拽回阴郁的中学时光。那时,校园里的欺凌像冰冷的雨,无声地渗透。每一次受了委屈,他都像蚌壳般紧紧闭合,将屈辱和愤怒深埋心底。无边的烦恼像沉重的湿棉絮,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夜不能寐,白天在课堂上更是神游天外。当内心的郁结膨胀到无法承受,他唯一的出口就是奔跑。冲出校门,沿着尘土飞扬的乡路,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双腿灌铅,肺部灼痛,记不清跑了多少圈,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
然而,家并非避风港。等待他的是永远干不完的农活。而当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做完,迎来的往往是父母积蓄了一整天的怨气爆发。生活的重压、无望的劳碌,像两块巨石压在父母心头,项阳和弟弟项英的归来,似乎就成了那巨石缝隙中唯一的泄洪口。
“瞧你那蔫头耷脑的怂样!看着就戳眼窝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书呆子,吃饱了就挺尸的废物!天天供你吃供你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趁早……”那些尖锐的、带着生活苦涩的责骂,像淬了盐的鞭子,抽打着他本就脆弱的心防。
项阳和项英,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到手中的锄头、镰刀上。带着这样的心绪,又怎能不出错?镰刀划过脚踝的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土地。这意外非但没有换来一丝心疼,反而引爆了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哎哟!你个蠢材!笨得不如一头猪!猪还知道躲呢!这下好了,又得白花冤枉钱!你怎么不干脆使点劲,把自己彻底废了省心!”那刻薄的言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流血的伤口,比皮肉的痛楚更钻心。那一刻,项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死亡的念头如同黑暗的潮水,冰冷地漫过脚踝。
他甚至开始厌恶阳光下的平静。每逢大雨倾盆,当村里人纷纷往家跑时,他和项英却像挣脱囚笼的鸟,一头扎进雨幕。在旁人诧异的眼光和“这一家子都不正常”的议论中,他们肆意奔跑。让冰冷的雨水冲刷身体,让震耳的雷鸣盖过心头的嘶吼,那是老天爷施舍给他们的、短暂而激烈的痛快。尽管代价常常是湿透的衣裳、一场重感冒,以及随之而来新一轮的责难。他蜷缩在潮湿的被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内心只有一个卑微而强烈的祈求:快些长大,远远逃离这片窒息的土地。
极致的压抑也曾扭曲过他的心。某个被辱骂后的深夜,他像幽灵般溜出家门,在村外漆黑冰凉的河边枯坐良久。一种混合着绝望与毁灭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想象着最极端的方式终结这痛苦的循环。他站起身,在无边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悬崖边。他摸进厨房,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到心脏。他躲在父母卧房外的阴影里,身体紧绷如弓,心脏狂跳如擂鼓,黑暗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无限放大,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灯突然亮了!他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指节发白。门开了,是母亲。她似乎发现他不在屋里,但并没有惊呼,也没有说要去找他。只听她低声嘟囔着:“这死小子,大冷天的跑哪去了……唉,这衣服又扯破了……”接着是窸窸窣窣翻找针线轴的声音。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句关于破衣服的念叨,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瞬间勒住了他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积蓄的戾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下的、滚烫的泪水。他像个被赦免的囚徒,在黑暗中无声地崩溃。直到灯光再次熄灭,他才像卸下千斤重担,蹑手蹑脚地将那冰冷的工具,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童年的烙印如此深刻。项阳很早就被迫学会了在沉默中忍耐,在伤害中蜷缩起自己。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戒备,从不轻易交付信任。弟弟项英,在同样的环境下,甚至比他更隐忍。有一次干活,项英的脚同样被镰刀割伤,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是坚持干完了所有活计。直到项阳发现弟弟的布鞋已被暗红的血浸透、粘稠的液体正从鞋帮渗出,才惊觉事态严重。“你为什么不吭声?!”项阳又急又怒。项英只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想听他们骂。”项阳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无言的酸楚堵在喉咙。他二话不说,背起弟弟就往村头赤脚医生家跑。那一刻,一个誓言在他滚烫的胸腔里无声地铸成:他要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自己,强到有一天,能为自己、为弟弟,撑起一片不再受欺凌的天空。
他习惯了追逐太阳奔跑,让炽热的阳光灼烤皮肤,仿佛这外在的炙热能驱散内心的阴寒。他晒得黝黑,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但内心深处,却长久地缺乏真正的光亮。直到燕子的出现。她像一缕意外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虽不耀眼,却温柔地照进了他幽闭已久的心房,让他第一次隐约看到了,在那片压抑的黑暗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