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镇的秋天,总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金黄。稻田铺陈到远山脚下,饱满的谷穗在微凉的秋风中低垂,仿佛在向大地鞠躬致谢。项阳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城市天际线在夕阳下勾勒出的轮廓,心中却莫名地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手机铃声划破了宁静,屏幕上跳动着弟弟项英的名字。
“哥……”项英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然无法掩饰的沙哑和沉重,“爸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了。爸想见见我们,想看看家里人。”
项阳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窗外的繁华景象瞬间褪色,只剩下电话那头传来的、弟弟竭力保持平静却难掩哽咽的呼吸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我马上安排,最快时间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项英的声音更低了些:“爸想跟你说句话。”
一阵窸窣声后,一个虚弱得几乎飘渺的声音,穿越了千山万水,抵达项阳的耳畔。那是父亲刘雷的声音,曾经洪亮如钟,此刻却像风中残烛,微弱而断续。
“阳阳”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回……回来吧……爸……爸怕是等不到……等不到看你成家了……也看不到……英英……你们俩都……都没个着落……爸这心里……空落落的……遗憾啊……”
“等不到看你成家了……看不到兄弟两个成家……实在遗憾……”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项阳的心上。那声音里的疲惫、不舍,还有那份深藏心底却未能圆满的期盼,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得他眼眶瞬间酸胀发热。他仿佛能看到病榻上父亲那苍老、瘦削的面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儿子们未了心愿的牵挂。
“爸!”项阳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清晰有力,“您别瞎想!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带着……带着人回去看您!您等着我!”
挂断电话,项阳在窗前伫立良久。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城市的脉搏强劲而冰冷。父亲的叹息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将他从这喧嚣的功成名就中,拉回了那个生养他的、弥漫着泥土和稻谷清香的柳叶镇老家。那个严厉、沉默、却用肩膀扛起整个家,用汗水浇灌他们兄弟长大的父亲,生命正在悄然流逝。那份关于“成家立业”的遗憾,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项阳的心头。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宁佳颖的电话。电话接通,他简明扼要地说了家里的情况,最后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佳颖,我爸……情况很不好,他想见见家里人。我……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回趟柳叶镇,行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宁佳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却透着一丝温和与理解:“好。我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这就过去找你”
项阳心头一暖,那份沉重的孤寂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你能来,就很好。爸爸看到你,会高兴的。”
汽车飞驰在通往柳叶镇的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钢筋水泥的森林渐渐过渡到熟悉的田野阡陌。项阳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副驾驶上的宁佳颖,安静地看着窗外,偶尔侧头看看项阳坚毅的侧脸,没有多言,只是那份无声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项英和他的未婚妻子陈薇,早已提前一天赶回了老家。当项阳的车子驶入熟悉的村道,停在老屋门口时,项英已经等在门口。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那份沉重和急迫已尽在不言中。项英快步上前,用力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声音低沉:“哥,你们回来了……爸一直在念叨。”
走进光线略显昏暗的堂屋,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小雨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眼眶红肿,看到项阳和宁佳颖进来,连忙站起身,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只是眼泪又涌了出来。项阳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母亲瘦削的肩膀:“妈,我们回来了。”
床上,父亲刘雷静静地躺着。曾经健壮的身躯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蜡黄的面容,呼吸微弱而急促。听到动静,他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最终定格在项阳和宁佳颖身上。那目光里,瞬间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是期盼,是欣慰,还有一丝孩子般的渴望被满足的亮光。
“爸……”项阳和项英同时俯身到床边,握住了父亲枯槁的手。那双手,曾经布满老茧,力大无穷,此刻却冰凉、无力,微微颤抖着。
刘雷的目光艰难地在两个儿子脸上移动,又看向他们身边的宁佳颖和陈薇。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的眼神急切地看向母亲小雨,又看向两个儿子和儿媳的手。
母亲小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着泪,哽咽着说:“老头子,别急,别急……孩子们都在这儿呢,都在呢。”她转向项阳和项英,“你爸……想拉着你们的手,看着你们……都好好的。”
项阳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父亲那无声的遗愿。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父亲冰凉的手。同时,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项英和宁佳颖、陈薇。
项英立刻会意,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父亲的另一只手。宁佳颖和陈薇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动容和理解。她们走上前,宁佳颖的手轻轻覆在了项阳紧握父亲的手上,陈薇的手则覆在了项英的手上。
四只手,就这样交叠着,共同握住了父亲那双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手。
刘雷浑浊的眼睛,缓缓地、仔细地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庞——项阳的沉稳坚毅,项英的敦厚踏实,宁佳颖的聪慧明丽,陈薇的温柔娴静。他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都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看着儿子们身边都有了值得托付的伴侣,看着这象征着家庭延续、血脉相连的画面,老人干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笑容。一个饱含了无尽牵挂终于放下,无尽遗憾终得弥补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尘埃落定的满足,是生命圆满的宁静。
笑容凝固在他苍老的脸上。同时,他那一直微微起伏的胸膛,终于归于了彻底的平静。那只被四只手紧紧包裹着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彻底松弛下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母亲小雨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