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按照柳叶镇最传统也最隆重的仪式进行。老屋的堂屋设成了灵堂,白幡低垂,香烟缭绕。项阳和项英作为孝子,披麻戴孝,日夜守灵。络绎不绝的乡亲们前来吊唁,诉说着对这位勤劳、耿直、为乡邻做过不少好事的老人最后的敬意。宁佳颖和陈薇也换上了素衣,默默地在一旁帮忙,她们的存在,在这个悲伤的时刻,给了项阳项英兄弟无声而强大的支撑。
喧嚣过后,是更深的寂静。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亲友,老屋里只剩下项阳、项英、宁佳颖、陈薇和母亲小雨。悲伤的气氛依然浓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亲人离世后特有的空茫感。
母亲小雨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她默默起身,走进了她和刘雷住了大半辈子的里屋。过了许久,她捧着一个用褪色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方形木匣走了出来。
木匣被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边角都有些磨损了。母亲小雨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那包裹得异常仔细的红布,露出了一个深褐色、古旧却依旧结实的樟木匣子。她拿出钥匙,打开那把同样老旧的铜锁。
“吱呀”一声,匣盖掀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八根金条。
每一根都约莫一指长,半指宽,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而沉静、穿越了时光的、厚重的金色光芒。
项阳和项英都愣住了。他们从未听父亲或母亲提起过家里还有这样一笔财富。宁佳颖和陈薇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
母亲小雨抚摸着那冰冷的金条,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匣子的边缘。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追忆和复杂的情感:
“这些……是你爸留给你们的……说是你们爷爷刘正打仗的时候留给家里的这些‘黄鱼’(金条的俗称)。他一直藏着,谁也没告诉”
她的目光望向灵堂上父亲刘雷那张黑白遗照,照片里的父亲眼神依旧带着那股子倔强和深沉。
“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你们兄弟俩过早地知道家里有这些金子,‘财帛动人心’,‘少年得志大不幸’。他怕你们年纪轻轻,手里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心就野了,气就浮了,就不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走正道了。怕你们……‘变了心性’,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根在哪里……”
母亲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项阳和项英的心。他们看着匣子里那沉甸甸的八根金条,仿佛看到了父亲一生沉默的汗水、无声的隐忍和深沉的忧虑。那光芒不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父亲如山般沉重的爱和近乎严苛的守护。
“他总说,”小雨抹了把眼泪,继续道,“男人在世,安身立命靠的是本事,是志气,是肩膀上能扛事的力气!不是靠祖上荫庇,更不是靠飞来横财。他宁可你们从小吃苦受累,自己去挣去闯,摔打出一副硬骨头,练就一身真本事。那样得来的东西,才踏实,才长久,才守得住……这些金子,他是想着,等你们真正成家立业,心性稳了,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儿了,再拿出来,应个急,托个底……”
小雨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一丝迷茫:“可谁曾想……谁曾想啊,你们兄弟俩……都出息了。阳阳你在镇上干出了那么大的事业,带领着乡亲们过上了好日子。英英在外头也做得稳稳当当,小家庭和和美美。你们现在,哪里还需要靠这些金子的‘力量’呢?”
她抬起泪眼,看着两个已经顶天立地的儿子,又看看他们身边同样优秀的儿媳,眼神里有骄傲,有欣慰,却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和困惑。
“你爸他……他这一辈子,为了守住这些金子,为了怕它‘害’了你们,藏着掖着,提心吊胆……临了临了,才拿出来,想着算是给你们……给你们成了家的一点念想……可现在看来……”小雨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对丈夫抉择的复杂情绪,“他这一番苦心,是对……还是错呢?”
她将匣子轻轻推向项阳和项英的方向:“你们爸交代了,这八根金条,兄弟俩平分。拿着吧,算是……算是他最后给你们的一点心意。”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出细微的声响。
项阳的目光从那金灿灿的光芒上移开,望向母亲布满皱纹、写满悲伤与困惑的脸。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金条,而是轻轻合上了那个樟木匣子的盖子。那沉甸甸的质感,仿佛压在了他的心上。
项英也立刻伸出手,按在了哥哥的手上,两人一起,将匣子稳稳地推回到母亲小雨的面前。
“妈,”项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经历世事后的厚重感,“这金子,您收着。爸留给您养老的。我们兄弟俩,现在都挺好,不需要这个。”
项英也用力点头,眼眶红红的:“是啊,妈。您拿着,好好养老,想吃啥买啥,想去哪儿转转就去哪儿转转。我和哥,还有嫂子她们,都会孝敬您。”
宁佳颖和陈薇也走上前,轻轻扶住婆婆的手臂,温言道:“妈,您收好。爸的心意我们懂,但您现在更需要。”
小雨看着被推回来的匣子,又看看眼前四个孩子真诚而关切的眼神,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泪水中除了悲伤,似乎又多了一丝被理解和被温暖包裹的释然。
项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被红布重新包裹起来的木匣上。父亲那微弱却充满遗憾的话语——“等不到看你成家了……看不到兄弟两个成家……”——再次回响在耳边。而眼前,是母亲捧着父亲一生积蓄却茫然于其价值的模样。
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叩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如果……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这般深谋远虑,没有这般近乎固执地守护和隐藏,而是早早地将这些金条交给他们兄弟呢?
在他们年少气盛、前途迷茫、甚至可能跌入谷底的时候,这笔“飞来横财”,会带给他们什么?
如果那时候手里有这笔资金,他们还用在受那么多苦吗,远飞他乡的燕子是否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妻子?
父亲苦心隐藏的金条是如父亲所恐惧的,成为腐蚀意志的毒药,让他们迷失在物欲的泥沼,失去了在苦难中锤炼筋骨、在挫折中砥砺心性的机会?
还是父亲严苛的守护,究竟是束缚了他们可能更早腾飞的翅膀?
父亲想用贫穷这块磨刀石,将他们打磨成了今日足以劈波斩浪的利刃,是希望他们拥有靠自己双手打拼出来的、扎实的成就感和那份“不需要金子力量”的底气?是非对错已然过往云烟。
那八根金条在匣中沉默着,闪耀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它既是父亲一生辛劳的凝结,是他深沉父爱的具象,是他对儿子们“变心性”的深切忧虑,更是一个无解的、关于命运选择的巨大问号。
父亲的“对”与“错”,此刻已无从评判,也无需评判。它已融入父亲的生命,成为他留给儿子们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份遗产——一份关于责任、关于成长、关于欲望与节制的,无声的遗训。
项阳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宁佳颖的手。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掌心传来。他又看向弟弟项英和弟媳陈薇,他们的目光同样坚定而清澈。
他知道,无论父亲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他们兄弟的路,早已用自己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走了出来。这脚下的路,远比匣中的金子,更加坚实,更加珍贵。而未来,他们需要守护的,不仅是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更是父亲那份深沉的爱与期许,以及这份爱所承载的、关于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的永恒课题。
窗外的秋风吹过老屋的檐角,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在为逝者送行,也仿佛在诉说着这人世间,代代相传、永无定论的,关于爱与成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