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烟炮之事后,将军老爷就再也没去过军营。
他整日在家打理家务,一是带着舆图丈量府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连哪里有个盆景都要标上去;二是带着念慈一波一波的清理人员。这将军府已是十分清简,本来人数就不多,这几日还逐批放出去许多。
云柔与云祥两个,每日在家翘首以盼,就怕老爷和大小姐将自己裁了。
云柔道:“大小姐手底下,不算管家爷爷婆婆们,只有四个大丫头。听说老爷将两个大姐姐放出去嫁人,连赎身的银子也没要。大小姐这样的身份,都只剩下两个丫头伺候,咱们...”说到这里,却又看了一眼念伽,情知说急了,便低下头不语。
念伽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他道:“做丫头有什么好,关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得门,看别人的脸色,伺候别人的吃穿。”
云柔道:“可不是这么说。咱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家下诸人,过得都比外头好。老爷和大小姐看上去严厉,却不曾对我等疾言厉色。像我这等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去了外头,就好比花儿开在秋风里,冰疙瘩放在毒日头底下。”
念伽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
云柔道:“公子,你是笑我痴么?笑我不敢去外头做正经女儿,只愿意为奴为婢享这富贵?”
念伽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想法。”
念伽从不肯轻慢了丫头们,只因他觉得大家都是寄人篱下。若他是个齐整健康的男儿,此刻他一定逍遥于外,做自己的主人。
可明摆着的,这院子里藏着很多秘密和阴谋,这些秘密和阴谋,显然和他有关系。可尽管他知道,也只能和这些丫头们一样,被困在这将军府。
他那个笑,是自嘲罢了。
云柔道:“公子,你别笑。外头战乱不止,闹土匪、闹流民,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上。像咱们这样的女孩子,插着草标,几个钱都没人买。多少姑娘被糟蹋了去。我不是想享富贵,实在是外头人吃人,去不得。”
念伽道:“我知道。”
云柔又道:“我年纪小,见的市面少,一生没有出过这院子。可是,有那见过世面的人呢!当初,三夫人不过是买来侍奉大夫人的一个奴婢,跟着大夫人,什么场合没见过?到了岁数,她家里人来接,说是配了人药出去。三夫人狠命求大夫人,连头都磕破。你想,这三夫人都怕到这个份上,我难道还不怕吗?——我倒是要求公子,若大小姐和老爷要是裁我,还要请公子和我说说好话,念在我小心伺候的份上,别真送我出去。”
念伽道:“我是废人一个。连我都不过是求将军府里一口饭吃,哪里还顾得上你们。”
虽是八月,但傍晚起风的时候,还是有些凉意。云柔起身为念伽填上一炉碳,又端到外面轻轻吹烟。一面吹,一面道:“公子,你怎么这样说!将军老爷对二夫人并公子小姐,是何等宠爱,家里人都看的见。”
念伽道笑而不语。
云柔道:“我知道,我不该说主子们的事情。可公子你刚才这话说得不对。打二夫人进门起,将军老爷就最宠爱二夫人。三夫人那样哄着老爷高兴,老爷却也淡淡的。你可知,三夫人为着二夫人,吃了多少的醋呢!”
念伽笑道:“你十二三的小丫头,倒知道大人们的事。”
云柔道:“我年纪虽小,可是管家婆婆们带大的。管家婆婆们还不知道大人们的事吗?大夫人病着的时候,还有意让老爷续弦二夫人,这几乎都是全府上下默认的事儿了。但三夫人多多挑唆,大小姐和大公子对此事颇有意见。二夫人贤惠,不争不抢的说愿意为大夫人守孝三年。三夫人恐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居然刻意使计,让二夫人早产。”
“此事当时成了一件大新闻。都说念生小姐啼哭不止,都是因为三夫人冲撞了的缘故。三夫人硬说二夫人不详,把大夫人克死。因而大小姐就赶了二夫人出府去。”
“自打二夫人走了,将军魂不守舍,有个把月都不去军营,每天只派人出去寻。上天也看到了将军老爷的诚心,这不就把夫人小姐都寻回来了。”
“将军对夫人这样诚心,对公子小姐也是这样体贴。别的不说,公子您吃药看病,老爷找的都是城里最好的大夫。小姐要去学武,大公子亲自陪着。公子,要是您说一句话呀,老爷没有不听的道理!说到底,你可千万要替我美言几句,我可是要伺候您一辈子的!”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云柔一边又细细的将炉灰用小铲子挖出来,免得升起了灰尘强盗了二公子。
念伽道:“你这丫头,倒适合说书。放你出去,你去茶馆里头说书,一定饿不着。”
云柔说到念成陪着念生去练武一节,念伽去忽而想起来在那日在书房里听到的事情。
母亲私放烟炮那日,他在藏书阁中,并听不清老将军和念成在说什么,他只是听到一些非常破碎的片段
“九思营…”
“念生…”
“念生”二字,他听得再清楚不过,他们说了好多次。看来,他们在为念生的什么事情在争吵。
这些日子,念生极少回来,回来也是如哑巴一般。他们把念生带到了哪里,又要念生去做什么?他们是一伙儿的吗?母亲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云柔见念伽发呆,将手炉揣在念伽的怀里,笑道:“公子,公子你在想什么?”
念伽笑而不答。
主仆两个正说着,只见蓝氏上楼来。云柔见礼了蓝氏,蓝氏却不似往日般温柔。见蓝氏脸色不佳,云柔立即找了个借口,一溜烟下去了。
母子两个曾经多亲密无间,此刻就有多相顾无言。悬在母子俩之间的秘密太多,他们却一时都不愿意解释。
良久,还是蓝氏先开口,她道:“老爷喊我去,有件大事:皇长子奉旨巡查西疆,与皇六子同行,九月初二就到。皇六子体弱,不禁风寒,一路未愈。上面说,要老爷把将军府腾挪出来,给皇六子住。”
念伽道:“皇六子那样尊贵,怎生安排到咱们这五品将军的家里,岂不是委屈了人家。”
蓝氏看了一眼念伽,并不回答,只是道:“上有喻令,皇六子分院别住,静心养病,家下人不必迁移。老爷说,你我只消僻静过日子,不去内院即可。”
念伽冷冷道:“知道了。”
“阿珏。”蓝氏叫着念伽的小名,道,“皇六子在将军府,禁不得一丝丝差错。他只要养好了病,就会搬出去。这段时日,你要消停一点。”
念伽依旧面无表情,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