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区街道办的小会议室里,孙连成盯着桌上那两箱印着“特仑苏”金字的牛奶,眼神活像在看两颗定时炸弹。
他愁眉苦脸地掰着指头算:
一箱八十五,两箱一百七……这得是他偷偷攒了多久的零花钱?
老婆管得严,烟钱酒钱都卡得死死的,这点小金库还是他克扣自己早餐省出来的——少买两个肉包子,多喝两顿稀粥换来的!
早知道牛奶这么贵,就该买箱便宜的酸酸乳!
“腐败!简直是奢侈品!”
他低声嘟囔,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可再心疼也得买。
江念初那个愣头青捅了侯亮平这个马蜂窝,他孙连成作为顶头上司,不赶紧去灭火,难道等着引火烧身?
一想到高育良书记可能投来的冰冷眼神,孙连成就觉得后背发凉,那点心疼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
他咬咬牙,拎起沉甸甸的牛奶,感觉自己拎的不是奶,是通往平安的赎罪券。
一路怀着上坟般的心情,磨蹭到了侯亮平在省委招待所临时的住处。
门开了。侯亮平穿着质地精良的居家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到孙连成和他手里的牛奶,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拉平,露出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孙区长?稀客啊。”
侯亮平侧身让开,语气平淡。
孙连成几乎是佝偻着腰进去的,脸上堆满了这辈子都没这么谄媚过的笑容:
“侯局长,打扰您休息了,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他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在门边墙角,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
“坐吧。”
侯亮平随意地指了指沙发,自己则慢悠悠踱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翘起二郎腿,姿态放松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孙区长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孙连成半个屁股挨着沙发边坐下,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
“侯局长,我是……我是为小江那丫头来的!她年轻不懂事,愣头青一个!昨天冒犯了您,我代表光明区,也代表我个人,向您郑重道歉!”
他边说边微微欠身,姿态放得极低。
侯亮平端起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孙区长言重了。谈不上冒犯。”
他抿了口茶,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宽容,“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事。
但冲劲要用对地方。拿着外面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所谓‘证据’,就敢直接冲击反贪局,质疑我这个局长?
这已经不是冲劲,是目无组织纪律,是严重的政治幼稚病!”
他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落在孙连成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昨天的话,虽然严厉了些,但句句在理。我侯亮平做事,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她举报陈院长?可以
拿出过硬的证据链来!拿不出来,那就是诬告,是给组织添乱,是破坏汉东风清气正的大好局面!
我只是用事实,给她,也给所有不明真相的人,一个明确的回应而已。何错之有?”
这番冠冕堂皇、颠倒黑白的话,听得孙连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连连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侯局长您教训得对!太对了!小江她太不像话!太不知天高地厚!回去我一定狠狠批评教育她!让她深刻反省!写检查!停职反省都行!”
侯亮平看着孙连成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心中那份被江念初顶撞的郁气终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力被充分尊重的满足感。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故意沉默了几秒,才仿佛施舍般开口:
“批评教育是必要的。至于停职……倒也不必上纲上线。”
他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大度能容的姿态,
“年轻人嘛,知错能改就好。这样吧,你让她亲自过来,给我诚恳地道个歉。这事,就算翻篇了。如何?”
孙连成一听,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成了!只要侯亮平松口,不追究,他孙连成就安全了!至于江念初道不道歉?
那丫头犟是犟了点,但为了工作,为了大局(主要是为了他孙连成的大局),压着她来低个头应该没问题!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感激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谢谢侯局长!您大人大量!太感谢您了!我这就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警报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是侯亮平的手机,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屏幕上跳动着“季检察长”三个字。
侯亮平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显然对这个不合时宜的来电有些不满。但看到是顶头上司季昌明的电话,他也不敢怠慢。
眼角余光瞥到孙连成脸上那谄媚讨好的表情,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正好让这个区长老实人见识见识自己在汉东的分量!
也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念初知道,她得罪的是怎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一念及此,侯亮平嘴角勾起一丝自得的弧度,非但没有避开孙连成,反而抬手,在孙连成略带惊讶的目光中,直接按下了免提键!
“喂,季检……”侯亮平刚想用轻松的语气打招呼。
电话那头,季昌明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咆哮瞬间冲了出来,炸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连空气都仿佛在震颤:
“侯亮平!你他妈在哪?!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反贪局来!现在!立刻!马上!!!”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火药味的怒吼,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侯亮平那张刚刚还写满自得和掌控感的脸上!
孙连成被这平地惊雷般的咆哮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作一片呆滞和惊骇。
侯亮平脸上的从容瞬间龟裂!
他万万没想到季昌明会在这个当口、用这种语气、在开着免提的情况下对他吼出这样的话!
巨大的尴尬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让他脸皮发烫。他想立刻关掉免提挽回颜面,可手指刚动,又觉得这样反而显得自己心虚、怕被孙连成听到,更是落了面子。
一时间,他竟僵在那里,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脸色由红转白,精彩纷呈。
“季……季检,您消消气,发生什么事了?”
侯亮平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地问,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此刻无比后悔开了这个该死的免提!
“什么事?!”季昌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更加尖利,像一把钝刀在刮擦耳膜,“你问我什么事?
中央纪委!刚刚直接给省检发来急件!附带了实名举报材料!
举报对象是谁?就是你那个好同窗、好校友,市法院的陈清泉!”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侯亮平心口。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季昌明根本不给侯亮平喘息的机会,继续咆哮:
“中纪委的审议意见写得清清楚楚!根据他们初步核实,举报内容——涉!嫌!属!实!要求我们汉东省反贪局立刻成立专案组,全力配合中纪委工作组彻查陈清泉严重违纪违法问题
文件已经下发到局里了!你!侯亮平!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主持工作!解释清楚!你他妈之前带人查了个寂寞吗?!”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侯亮平头顶炸开!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
中纪委直接介入?判定举报属实?这……这怎么可能?!
昨天江念初拿来的那些东西,明明就是一堆捕风捉影的废纸!他亲自看过,也授意下面的人“仔细”查过了,
根本没发现任何实质性问题!怎么一夜之间,就惊动了中纪委,还直接定性了?!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被当众打脸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
让侯亮平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孙连成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刚才的谄媚和敬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季检,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之前确实……”
侯亮平还想挣扎一下,试图解释自己并非无能。
“误会?!”季昌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讽刺和怒火,
“误会个屁!你侯亮平亲自带队查的,查了几天,最后给我汇报什么?‘查无实据’?!现在好了,中纪委直接甩脸上了!证据链清清楚楚!
比你脸都干净!这话,你留着跟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解释去吧!跟中纪委解释去吧!我季昌明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滚回来!立刻!马上!”
“嘟嘟嘟……”
电话被季昌明粗暴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房间。空调的冷风吹在身上,侯亮平却觉得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铁青,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回过神来。
孙连成此刻的心路历程可谓是峰回路转。最初的惊吓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了上来。
他看着侯亮平那张精彩纷呈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天开眼!这雷劈得真准!砸得好!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茫然和一丝“我懂规矩”的体贴:
“侯……侯局长,您看……您这边有紧急公务,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先忙!您先忙!”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动作麻利地弯腰拎起墙角那两箱沉甸甸的牛奶,“那个……您忙着,我先告辞了!告辞!”
说完,不等侯亮平有任何反应,孙连成拎着他的“赎罪券”,
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风火轮,迅速拉开房门,溜之大吉。
那两箱特仑苏,此刻拎在手里,感觉份量都轻快了不少——这可是一百七十块大洋啊!省下来够他买多少顿早餐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
侯亮平依旧僵坐在沙发里,季昌明的咆哮和孙连成最后那拎着牛奶溜走的背影,如同两柄重锤,反复砸在他脑子里。
巨大的难堪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此刻已是一片压抑的兵荒马乱。
季昌明脸色铁青,像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局长办公室焦躁地来回踱步。
走廊里,工作人员脚步匆匆,神色紧张,压低声音互相传递着消息,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中纪委的急件如同重磅炸弹,将整个反贪局炸懵了。
他们几天前还信誓旦旦地“核查”过陈清泉,结论是“查无实据”。
现在中纪委直接甩出“涉嫌属实”的判定,这简直是当着全国同行的面,狠狠抽了汉东反贪局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抽得最狠的,就是带队核查的局长侯亮平!
侯亮平终于赶了回来,脸色依旧难看,强作镇定地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
“季检……”
“侯亮平!”季昌明猛地转身,双眼喷火,指着他的鼻子,
“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解释清楚!陈清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暴怒和失望,
“你亲自带队!查了几天!拍着胸脯跟我说没发现问题!结果呢?!
中纪委直接把证据拍我脸上了!铁证如山!你告诉我,你查的是什么?!
啊?!你侯大局长带人查了个寂寞吗?!查了个空气吗?!”
侯亮平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砸得脸色发白,但骨子里的傲慢和自尊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嘴硬道:
“季检!我们之前的核查,确实是严格按照程序进行的!
当时掌握的材料,确实不足以证明陈清泉同志有违纪违法行为!
这……这可能是中纪委掌握了我们尚未获得的新证据……”
“放屁!”季昌明气得抓起桌上那份中央纪委的红头文件,狠狠摔在侯亮平面前,“新证据?!你自己睁大眼看看!
人家举报人实名提交的核心证据,时间戳就在你带队核查期间!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告诉我没发现?!
侯亮平!你是瞎了?还是选择性失明了?!”
文件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侯亮平看着那刺眼的红头,以及上面清晰列出的几条关键证据指向,瞳孔猛地一缩。
那些证据……那份关键的银行流水记录、那份有陈清泉签字的违规裁定书草稿……他当时明明……
明明授意经办人员“重点核实”过,得到的反馈是“来源不明”、“无法确认真实性”……怎么会……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下面的人……或者说,
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糊弄了!或者说,他自己也带着某种先入为主的判断,根本没有深挖下去!
看着侯亮平变幻不定、最终变得苍白的脸,季昌明心中的怒火更盛。他指着门口,声音冰冷到了极点:
“没发现?行!这话,你跟上面派来的中纪委工作组去解释!
跟省委去解释!跟所有等着看我们汉东反贪局笑话的人去解释!侯亮平!你好自为之!”
办公室的门被季昌明重重甩上,留下侯亮平一个人,呆立在原地,看着桌上那份如同判决书般的红头文件,脸色灰败。
窗外,汉东的天空阴沉沉的,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要来了。
而他侯亮平,似乎正站在风暴眼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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