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震颤的余音还未从画妆殿消散，大殿外便有疾风裹挟着灰烬与雨丝扑面而来。公主缓步转身，血泪染梅的脸庞宛如初雪覆霜，目光透过半掩的门扉，落在廊下那道倏忽隐现的人影身上。宫墙斑驳，黑鹰盘桓，她手中的司南与金簪尚在渗血微颤，指腹的温度仿佛已与这漫天阴谋同化。
殿门吱呀一声，再次半掩，门外的脚步却出奇轻盈，如同一只被遗忘的猫在檐下低吟。公主握紧衣襟，呼吸间尽是蚀骨霉气。忽而，一阵清晰的铜铃作响，从窗纸破裂的缝隙中穿堂而入，竟似牵动着什么无形的机关。紧接着，内殿角落中一只铜雀灯盏忽地自内亮起，幽黄的火光将大殿照得诡谲莫测。
“下面请殿下移步天枢堂。”一道沙哑的女声于暗处唤出，声音低沉，像是被雨夜淬火的铁石轻敲殿梁。
天枢堂，是胤朝历代王权至高无上的占卜之所。传说里，那里每一块地砖下皆埋有弃子的遗骨，每一扇门楣都浸透先祖的血书。前朝巫女的影子，仿佛刚在铜镜中冷冷远遁，如今却又以新的形式盘踞于宫廷心脏。
公主下意识抬起左手，触碰脖颈下方那点猩红，鲜血尚温，灼烧神经。一念及此，金簪倒扣，发髻拆散，纤长的黑发蓦地垂落。她轻声应道：“去。”
雨声越发密集，迤逦如缟素。她绕过残损画屏，悄然步入密道尽头，一道静谧的青铜长廊豁然展现。廊上铜钱悬挂，发出细微摇曳的碰撞声，像是千万年未曾消散的哀歌。
天枢堂，倏地在眼前展开了全貌。
主殿昏暗，堂心之上悬有链索纵横的圆形巨盘，盘下，是一只古老的八卦巨器。堂内侍卫俱伏身其下，面覆玄纱，唯有一名白发老妇站于巨盘边缘，手执金铃，盯视着公主步入。
老妇一开口，声如古井枯蛙：“天命未改，故人归来。今夜，请殿下亲启王朝大卦。”
铜盘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百零八枚铜钱。每一枚皆薄如蝉翼，却雕花细密，紫铜淬黑。器起处，虹光流淌，像是蜿蜒的蛇鳞。更为诡异的是，这铜钱未曾受制于地心，只悬浮于空中，如众星拱月般将公主团团围住。
公主立于铜器安设的中心，脚下八卦图纹隐约滚烫。她感到一种既熟悉又巨大的桎梏将自己拽入渊深的潮流，无法挣脱。
“卦象需以本朝继嗣之血为引。”老妇微微一笑，唇角苍白，“请殿下伸手。”
她不语，只将沾满血的手掌摊在八卦中央，那点朱红在纹理间渗开，仿佛若隐若现的鬼画符。顿时，铜盘下闪起幽深的朱光，悬浮的铜钱浑然共振，乍一看如大海击浪。耳边响起尖锐的裂帛声，铜钱如有灵，开始以匪夷所思的轨迹，一枚接一枚带着风鸣，环绕升旋。
忽然，有低沉的钟磬声在天枢堂下暗涌。
权臣、巫女、宫人、画师、囚徒，各色观者隔空聚至，皆凝视铜钱的起舞，那目光交织处布满疑虑与渴望；而每个人的念力，竟如实质般融入卦盘底蕴－现场的命运，已不再只是她一人可以主宰。
这时，堂外涌来一群手持竹简的少年少女，他们“吱吱呀呀”搬出巨大的青铜签盘，将沉重的司南嵌入卦象内核。另一群侍卫揭开用朱绸覆着的水晶晶屏，上面赫然显现“观众投票”的光芒字样，宛若夜空流火：“由众生投意，决卦面之变。”
刹那间，只听铜钱磕碰激烈，百八铜器在殿顶垂坠、翻转，层层旋转垂落，光影折射成无数符号，在空中揉合、渐变，终于汇作一个恢宏立体的卦阵！卦阵中央光柱升腾，现实与虚妄交缠，如有神人将天地棋局搬下凡尘。
“哪一道卦象，会映照万骨枯荣？”老妇掷下签简，目光灼灼。
一时间，人群怔忡。远处神秘的网友——那些被命格所系的观察者——也正透过水晶屏输入自己的抉择。每票选落，铜钱叠阵便骤变方位，卦意翻涌，仿佛每一道选择都在篡改江山流向。
“泽火革！”忽然，最先浮现于卦阵之巅的是“泽火革”两字。伴随着呼号，殿下铜钱骤然汇拢一圈，猛然间整个舞台四周燃起环状火焰。
火柱暴涨，金色光芒将在场之人悉数吞噬。火影中，有无数贫民的剪影手持农具踉跄而舞，像是历朝遗民，在因循苟且与革命烈火间生死挣扎。火焰如刀，将阶级对立、民间怒火刺入每个人的胸膛——王权更替、天下易主之兆，已然悄至。
公主神色剧变，指尖痛楚如霞光纵横。不及多思，铜钱惯性袭来，半空又分裂出另一卷新的卦象。
清脆的瓷裂声骤然响彻耳畔，一只满是冰裂纹的青花瓷瓶凭空坠落舞台中央，砸出彻骨脆响。卦阵旋即切换，“天地否”赫然落定。
那瞬，一股黑水自瓷瓶罅隙迸涌而出，粘稠森冷，咕哝着沿舞台边缘蜿蜒流淌，迅速吞噬仍余温的火焰。黑水所及，沿途浮现一幕幕江山败落、朝代灭顶的幻影，无数宫廷、权贵、旧神俱为浪潮席卷——从盛极到衰败，万物枯荣，仅在须臾之间。
观众席上传来低泣与惊呼。有人荆棘穿心，有人疯狂呕鳞。卦象投影下，公主只觉脚下潮湿冰冷，火与水、革与否、希望与绝望在天地间激烈咬合。
“观者，投下你们的选择，斟酌你们的命运！”老妇声透九霄，似将整个众生意志封进铜钱。每有举票，天枢堂八卦图案便剧烈震荡，铜钱飞旋不已——生死一线，众生为卦，巫术与权谋携手将命运彻底推向失控边缘！
此时此刻，公主却在绝境中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那些铜钱在卦阵中心的排列，与她脖颈下血梅的纹络竟惊人一致，仿佛宿命早已铺排妥当。她心头骤鸣：我以血逆命，何曾为人作嫁。
观众投票渐趋焦灼，水晶屏上每一行弹出的符号都化作风暴的一部分，有人叫嚣要革新，有人溃败于否极之困。铜钱旋转间引燃藏于巨盘之下的机械暗锁——终于，最后一道光柱冲天而起，铜钱全数着落卦阵中心，铛然一声，定格在两象分界！
剧烈的震动从天枢堂席卷开去，铜盘嘎吱作响，八卦阵图缓缓张开第三个未知的象限。所有人屏息，天枢堂墙封上的斗拱微微泣血，“天地人”三字却在血与火的交错间浮现。
老妇颤抖着捧起最后一枚铜钱，声音比风还轻，却震彻整个夜色：“王朝命格，生死一念。今日之后，旧神覆灭、革新将启，皆有你一线血脉为媒！”
公主向前半步，两袖风霜，凝视铜盘中央。铜钱投影下，锁骨间的血梅图腾渐趋灼热，似要破体而出。她目光坚定，手指点向那枚定命铜钱：“命由我不由天。”
铜盘应声崩裂，百八铜钱纷纷撒落，八卦光芒骤灭。环舞的火焰骤息，黑水倒流，深宫之外，晨曦乍破。天枢堂刹时寂静，只余公主与老妇隔空对望，热血与冷霜交融眉间。
此刻，忽有密信送来，红漆封蜡，署名赫然是她早已死去的前朝兄长。上书：“画中有局，卦外有棋。一子落定，天变始兮。”
公主心底一凛，指上血痕渗入掌纹，压力如山却愈发清醒——这不是她命运终点，而是棋局换手的开端。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江市，有神秘黑巫施咒于暗室，以血签锁人魂。他们低吟着胤朝覆灭之曲，凝视铜镜内公主的“梅花泪”破茧成蝶，已然预示旧秩序终将颠覆。
天枢堂中，公主紧盯残留的铜钱卦象，眸中风雷激荡。外头隐约传来乱兵脚步，宫内风声骤紧，命运的车轮又一次轰然转动。
她深吸一口气，左手覆上锁骨血梅，右掌抚过铜钱裂痕。火未熄，水未干，棋局更迭之夜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那只最后未落的铜钱，正于虚空静静翻转，阴阳界限未明——棋盘外的命运，一如破晓前的黎明，让人无法窥尽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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