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殿外,暴雨将至的压抑与某种诡谲的光亮交织。宫人步履匆匆,四位少女尚未来得及喘息,便已被引上金砖玉阶,各自心思百转。头顶的钟鸣像一只鸽子的心跳,催促着一场隐秘的揭示仪式缓缓拉开帷幕。
大殿正中,一面巨大的八角铜镜被缓缓推出,上面雕刻着玄奥繁复的符箓。镜后站着仪容冷艳的花魁苏清婉,她素手抚镜,仅以一双杏眸静静打量四座。铜镜镜面光滑无波,却又隐隐渗出暗色烟雾,仿佛吞没百年秘密。
宫人稽首禀告太后命,“四位贵女,今日受‘司南问谎’之审,须逐一自证己身。若有存疑者,镜台自会辨虚实。花魁得太后暗令,第一位试镜。”
气氛陡然踩紧弦索。安凝纵然心志坚定,此刻也觉背脊发凉。苏清婉抬步缓缓向镜前行去,明明每一步轻似羽,却像是踏碎万千寒冰。她盈然一笑,弯腰向铜镜行礼,唇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
“既然要脱去人皮,便让世人好好看看,这世上到底有几层面具。”
镜中烟雾倒灌而下!一缕莹白在镜面浮现,转瞬凝成了苏清婉自己,但那面孔苍白空洞,并非她此刻的容颜。一瞬间,花魁仿佛进入了另一重时空——镜像内外同时动作:她举左手,镜像却偏转右,下一个呼吸,二者便各自分裂,光影模拟出第二个人,然那人却是个年幼无邪的小丫头,眉心红点尚未晕开。
细雨敲窗。大殿的气息像冰窖,白雾自镜中飘出,裹挟着梅林的残香与腐叶的潮湿气息。苏清婉闭眼深呼吸,只听自己的声音已然转变,柔软如春水:“花魁的脸皮遮着我童年的样子,可谁又记得我为何会如此?”
“……我六岁那年,被贩子抬进青楼,头上系的红绫都未解开。第一天,娘亲哭干了眼泪,直到下葬也未得相见。”
旁观众人神情凝重,铜镜烟雾倏然染成了浅绛色,缭绕间,分明能见苏清婉稚齿童音,笑着拜别年老的母亲,转身欲逃时却给妈妈一记眼神,似乎藏着决绝的信念与碎裂的希望。
烟雾继续烧蚀,镜面里浮现第二个女人。她满头银丝、驼背拄杖,面上刻着狡黠的裂纹状油彩——声音低哑、腔调苍老,“童年的痛不会灭,能遮住痛的,只能是老人的算计。银两、荣华、秘籍——都要靠命换。”
苏清婉肩膀微抖,仿佛真的感受到那个老妪师傅用钢针刺穿自己细嫩的脸皮时的痛感。那一刻,镜面上化妆舞台上的老妪面具缓缓脱落,变成真正的皮肤,在火光中渐渐崩毁。火舌舔过玻璃,灰烬像被风带走的旧年花灯,再难拼凑原貌。
紧接着,镜面剧烈扭曲,突然映出一名男子——生得剑眉星目,半边脸却满是疤痕,嗓音夹着隐忍与威胁,泛泛低沉如黑夜里的潮声:“做我弟子,要会易容术,更要会撒谎。师父为你挡下多少杀局,你只管学,别问世情冷暖。”
台下的安凝忍不住低呼,那男子赫然是当年叱诧风云的易容宗师,却在花魁成名前夜暴毙酒楼。传闻死于猝病,今日镜中烟火,居然是被人在毒酒中投下孔雀胆。
苏清婉面无表情,她嘴角翕动,咬死最后一句台词:“师父死了,徒儿还活着,因为徒儿早就学会了三张脸皮——少女、老妪、男声,各有归处,各有性命。”
这番话刚落,镜面竟自动剥离第三层烟影,三种声线——稚声清澈、老妪哀怨、男声嘶哑——如风铃般在大殿上空层层回荡。每回荡一遍,苏清婉面上便褪去一抹浓妆;臂上爬满的火苗随之而来,将割下的“人皮面具”一层层烧成暗红烟云。
烟云窜向殿顶,被铜镜折光饮入。奇异的是,每层面具燃烧时,释放的烟雾竟染成不同颜色——第一层纯白,宛若童年。第二层深紫,正是当年的生死毒雾。第三层青黑,和此前司南审判时锁链上的颜色一模一样。烟雾晕染大殿,不散反聚,倏地裹缠住每一位少女的手臂,化作一道淡淡的锁链印痕。
苏清婉仿佛被抽走魂魄,下一秒才踉跄一笑,“面具已尽,皮肉成灰。”
记忆碎片纷飞,本应难辨真假,可铜镜蓦然起云,将她少女到花魁的经历生生摊开:
她曾在狭小暗室中,背着白雪般的尸布,为了保命学易容,每天刺破脸颊。清晨醒来,本就没多少血气的身体,常常因剧痛流泪昏厥。刺客、宦官、女子、富商——至今已易容数百次,数百张皮囊掩不住她藏在眼底的锋芒和荒凉。烟云翻涌,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磨难和命运一道吞没。
铜镜光芒回收,镜面重归平静。
苏清婉静静站立,神色大恸。她的联系锁链淡化,却依旧能依稀看到那道青黑锁痕,像是永恒的烙印。她轻轻一笑,脸上的余烬尚有残留,抬眸望向高坐的太后,声音沙哑似刀割:“请问,奴家这副脸,还能唤作诚实么?”
太后面无表情,眼底却浮现一丝恻隐,缓慢开口:“你若无愧自心,就是真。”
镜台下众人各怀心思,无不为之动容。安凝指尖微颤,浑身仿佛有冷风灌入。就连汪瑾瑜那双素来锐利的眼,也霎时黯淡了几分。在这一刻,没有谁还能嘲笑花魁的身份,唯有敬畏她层层剥离自我的勇气和代价。
忽然,铜镜表面露出一道极淡的身影,慢慢化成斑驳古老的卦象,与司南投影时如出一辙。烟雾流淌时,台下的香气愈发浓烈,夹杂着中草药的苦香与焚香的温热。记忆的井口被猛然挖开,所有人心中都似浮现出一只青铜司南,指向各自最不敢直视的过往。
安凝率先抵不住镜面之力。她胸口发紧,被那青色烟锁缠绕——恍若身处梦魇,许多次父皇殿前的密谈、幼时锦衣玉食的错觉,以及同伴信任与背叛的交错画面扑面而来。她看见镜中投射出自己的身影,竟与记忆重重叠叠,真假难分。
“你可敢剥自己的面具?”铜镜问道,仿佛冷冰冰的古神。
安凝低头,声音微颤:“我始终不是父皇真正信任的人。我知晓大难将至,亦知有人虎视眈眈,但我最怕的,是自己站在镜前时,没有一副值得佩戴的面具……”
铜镜微颤,一道淡蓝的符印沿着卦象浮现,却没有进一步强求。一缕淡紫烟雾自她掌心逸出,正与先前司南锁链的颜色呼应。
汪瑾瑜紧随其后,神情倔强地站上镜台。镜中同样现出她自幼习武的坚持——一次次在雨夜练剑伤痕累累,却始终未敢暴露女儿家的柔弱。在镜像二度折返时,她大声道:“我舍弃柔情,只为护周全。权谋之下,我不信镜,不信心,只信手中剑。”
铜镜边缘随之亮起锐利寒芒,漫天剑气化为锁链,纷纷缠绕住镜像自身。她的锁印如铁,却终归安然无恙。
最后一位是洛云熙。她凝望铜镜,却只见师祖高台、药炉云雾、青囊裂纹,一切回忆破碎零落。她低低一笑,自嘲而又豁达:“既然真假难辨,便以香药证吾心。善恶有魂,香气不欺。”
说罢,香囊早已被熏透,淡紫药气缓缓散出。铜镜晃动间,像是被那药香抚慰,锁链悄然松脱。
四大面具,三重镜像——一场剥离自我、分裂世界的表演,在镜台上推至极致。
镜面突然燃起最后一道青紫色烈焰,将所有烟雾瞬间吞噬,投下宛若异世界的投影。安凝、公主、花魁、侠女,四道身影在镜面重叠,各自的锁链交错缠绕,终于化作一道流动的烟绦,没入铜镜与司南之间的裂隙深处。
远远地,宫外惊雷骤响,仿佛命运正在推开下一道门槛。
忽然,大殿穹顶上垂落数条锁链虚影,随着铜镜利落一颤悸,凭空崩断!只听一声巨响,大殿地面浮现出一枚全新司南卦象,与此前残留瓷珠隐秘呼应。烟雾滚滚涌入,阴影未消,铜镜中某一角却突然显出一张陌生的人脸——不是苏清婉、不是安凝,而是一名彻底陌生、双眼如墨的女子,她冷冷望向众人,唇线勾起嗜血笑意。
“……你们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自己?”
未及众人反应,一阵疾风骤然袭来,吹熄宫灯。镜面黑暗如夜,唯余台下众人的呼吸声在回响。
断章于此,阴影内潜藏着的不安已化成真切的寒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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