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之中,人影寥寥,即便是取消了禁街令,湖州城中所剩之人也不过曾经的十之一二。
家有余粮享安康,歌舞莺莺食牛羊,不见枯骨埋荒处,只道世间无饥荒。
夜色之中,一道身影仓皇逃蹿,他不停回头,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他,可是他的身后空空荡荡。
沈凝霜立在树荫下,黑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缓步跟了上去。
星辰黯淡,微弱的光芒一扫而过,露出那人的面容,正是湖州府衙总捕头邢正民。
他神色惊惧,面容憔悴,整整一天一夜都为梦魇所扰。
白纸之上的拓印正是轩鼎记的印记,尽管已经模糊不清,可是他永远都无法忘却。
毕竟炼银炉正是经他之手买入的,沈凝霜恐怕也想不到会如此巧合,灭口之人是邢正民,订购炼银炉之人也是邢正民,牵魂散将他压抑多年的梦魇勾起。
沈凝霜目送着邢正民进入高明远的府邸,只是很快就被轰了出来。
邢正民神情狼狈,脸上更是多了几道淤青,他不敢再继续逗留,连滚带爬地往城南方向走去。
沈凝霜本想跟上,可是高府之内几道身影闪出,跟随邢正民而去。
那些人个个脚步轻盈,身形矫健,腰间更是鼓鼓囊囊。
沈凝霜只是沉吟片刻便猜出了这些人的意图,已经失控的邢正民对高明远来说已经成了随时爆炸的火药桶,唯有斩草除根才能安心。
她立刻跟了上去,高明远的灭口行径却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邢正民一路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时而恐慌,时而凶狠,只是头也不回地朝着城南赶去。
湖州城南是商贾聚集之地,湖心街更是寸土寸金。
沈凝霜一直远远跟在一行人身后,她深知此行危险重重,但她同样相信赵逢生安排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邢正民疯疯癫癫赶到了湖心街,可是他却在街口停留片刻,痴痴傻傻地笑着,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群行踪鬼祟的人立刻跟了上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邢正民的身上全没有注意到沈凝霜。
待到一行人离开以后,沈凝霜立在湖心街牌楼前,她的目光望向灯火通明的湖心街,露出沉思之色。
不过她并未久留,而是立刻跟了上去,她的脚力比不得那些人,只是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好在邢正民所走的方向只有一条路。
湖州南城门一般都是来往客商通行之用,并无守卫驻扎,禁街令取消以后,守城的暗哨也撤了,现在可是真正的空无一人。
刚出城门,沈凝霜就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她循着声音走去,在城门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群人正战作一团。
刀光剑影,寒光阵阵,邢正民此时已是伤痕累累,他横刀立于身前,脸色阴沉如水,此时再无了疯癫之色,而是满脸狠戾地望着眼前几人。
“几位兄弟,你们给高明远办差也是图钱,若今日放过在我,我必重金酬谢!”
他随身取出五百两银票,将其放在地上,推至几人身前。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缓缓走上前将银票收入怀中,只是瞬间邢正民的刀已经劈在了那人肩上,刀光一闪,鲜血骤然喷射而出。
“想要老子的钱,先尝尝老子的刀!”
邢正民狞笑一声,刀势大开大合,隐隐有压制住几人的势头。
沈凝霜在暗中看着几人缠斗,对邢正民的心狠毒辣有了新的认识。
这样的人,当真是死有余辜。
“散!”
与邢正民交手之人低喝一声,几人迅速散开,将他团团围住。
邢正民脸色苍白,他深知不能久拖,速战速决才有可能搏出一线生机。
一阵无名风起,树叶沙沙而动。
刀光闪动,邢正民眼观六路,随时应对着各个方向的袭击。
谁知几人骤然撒出石灰粉,邢正民来不及防备,遭了暗算。
“混蛋!竟然暗算我!”
他大声咆哮,手中大刀已无章法,只是眨眼功夫便被捅了五刀。
邢正民奋力一扫,脚步踉跄,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他以刀拄地,大口吐着鲜血,再无了反抗之力。
他的气息逐渐衰弱,几人见状便带着伤者离去,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邢正民。
弥留之际的邢正民眼前出现了许多人影,这些都是死在他手上的亡魂,现在来带他前往十八层地狱。
可是耳边传来一阵低语,声音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他无力地开口道:“你是谁?”
沈凝霜低头看着这个杀人无数的恶徒,听着他气若游丝的话语,回答道:“我是碎云山下的亡魂,告诉我,当年饷银贪墨案的真相。”
嗬嗬嗬嗬。
邢正民喉咙滚动,发出嘶嘶声响。
“告诉我当年真相,我救你性命。”
沈凝霜的话陡然点燃了邢正民生存的本能,他的手指微微颤动,用尽仅剩的力气回应道:“湖心街,顺天钱庄,十七号存柜,证据,在那里。”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沈凝霜将耳朵凑到邢正民嘴边,这才听清楚了他的话。
“救,我。”
此时的他已是真正的油尽灯枯,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活的希望。
沈凝霜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冷笑着站起身来,“这般让你死去对你来说实在是太过便宜!去九泉之下给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赔罪吧!”
说完以后,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邢正民手指微动,气机断绝。
待到沈凝霜离开以后,一道身影出现在邢正民面前,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他的头颅,将其收入囊中。
只是当他做完这一切以后,神情却是一变,微微抬头,却看到立在树下的沈凝霜。
原来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只是隐藏在了树影之中。
果然,赵逢生一直安排了人在盯着她,他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告诉侯爷,我很快就可以拿到罪证了。”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之中,声音还未散去,沈凝霜便离开了。
朦胧的月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了黑影的脸颊上,正是许敬。
他望向沈凝霜离去的背影,眼中浮现出了一抹杀意。
这女子太过可怕。
湖心街,街道灯火通明,可是有些店铺已经打烊歇业了。
而顺天钱庄却依旧开张,这里不过是顺天钱庄的分号,民间有传言顺天钱庄的背后是洛阳城中的高官,可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沈凝霜走入顺天钱庄,一身黑袍将其衬托的十分神秘。
她走到柜台前,沉声道:“取东西,十七号,邢正民。”
谁知那掌柜只是扫了一眼沈凝霜,“顺天钱庄,不认身份,只认信物。”
沈凝霜心中了然,难怪邢正民如此痛快就说出了证据所在,原来还有信物一说。
她鲜少出门,接触的也多是账册算筹,当然也不知道这取东西还需要信物。
心思百转,她没有过多停留,直接离开了顺天钱庄,回到了醉仙楼。
湖州府驿馆的修缮工作一直在进行,钦差一行人到湖州城已经有五天了,除了赵逢生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外,其他几人都是在府衙之中,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郑惟伦最为放肆,荥阳郑氏严苛的家规令他压抑,御史台中步步如履薄冰,沉沦在酒色之中,他才感觉到何为活着。
曾书常心中鄙夷,但神色却装作热络道:“看来郑御史这一次收获颇丰啊。”
郑惟伦提起酒壶,衣衫散落披着长襟笑道:“名门深似海,身如万斤游,茫茫半生苦,未得一刻闲,今宵饮美酒,明日拥暖香,梦回九天外,方知谪仙人。”
美酒入喉,郑惟伦遥望窗外,心中生出万丈豪情。
他本该这般,却为荥阳郑氏门第所累,此时的他已经忘了若非荥阳郑氏之姓,他有可能就是那荒郊枯骨之一。
曾书常眉头微皱,不过还是开口道:“郑大人,我们来此已经五日了,理应将调查情况回禀陛下定夺。”
郑惟伦手中酒杯一顿,随后缓缓放于桌上,言辞闪烁道:“此事容我思虑思虑。”
曾书常听后也不再多言,转身告辞离去。
离了郑惟伦居所,曾书常还未走远就遇到了在亭中赏月的赵逢生。
他本想装作没看到,但赵逢生却是开口了。
“曾大人,何事如此慌乱?莫要辜负这朗朗月色。”
赵逢生贵为镇南侯,身份非比寻常,曾书常只能笑脸相迎。
“没想到侯爷有如此雅兴,不过下官眼拙,却是看不到侯爷所说的朗朗月色。”
赵逢生轻笑一声,“曾大人岂不闻拨云见日?而今乌云将散,可要自谋出路。”
“侯爷何意?”
曾书常眼神闪烁,湖州一行他从未做过半件逾越之事,即便是拉拢郑惟伦他也只是暗中指点,若非要给他扣上一项罪名,那只可能宴饮不合规制。
“曾大人武将出身,靠着累累战功入了仕途,投了严阁老门下,一路平步青云坐上了兵部侍郎之位,这些年为严阁老办了许多事情,恐怕早就忘了战场上的生活,没了血性。”
赵逢生的声音十分平静,可是言语却一点都不客气。
曾书常神色微变,眼神锐利地望着赵逢生,“看来侯爷查到了许多关于下官的事情,不过侯爷说错了,本官虽身居兵部侍郎之位,但时刻未曾忘记当年戎马之时!”
赵逢生蓦然转身,他紧盯着曾书常,“曾大人,可记得白马门一战?”
曾书常身形一震,白马门一战正是他的成名之战,当时梁王叛军攻占洛阳,曾书常临危受命带领五百人镇守白马门,面对梁王五千叛军死战不退,最终坚持到勤王军队抵达。
正是这一战令曾书常坐上了兵部侍郎之位。
“曾大人,本侯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若有疑惑,高明远会为你解惑。”
说罢赵逢生便起身离开了,而护卫将一木盒放在曾书常面前。
曾书常疑惑地打开木盒,神情却是骤然一变,木盒中竟然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想问些什么,可赵逢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想到赵逢生的话,他抱起木盒赶往高明远的书房。
书房之中,高明远正伏案欣赏一副画卷,却被忽然闯入的曾书常打断。
“曾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有何事?”
高明远连忙上前笑问道。
曾书常将木盒放在桌上,将方才之时大概讲了一遍,当然略过了他与赵逢生交谈的内容。
木盒打开以后,高明远脸色骤变,木盒中的脑袋正是邢正民的首级。
邢正民应该死了,可是他的首级绝不可能出现在赵逢生的手中。
高明远一个踉跄,双掌按住桌案,倏然抬头望向曾书常,“此人是军饷贪墨案真相的知情人之一,府衙总捕头,他今日疯疯癫癫闯入府中,告诉我那些匠人的冤魂来找他了,他想要十万两离开这里,否则将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让人将他赶走,随后安排了人灭口。”
曾书常眼神闪动,赵逢生的话语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高明远那古井无波的脸颊上终于出现了慌乱之色,“曾大人,他会不会上报陛下?听闻校名司手段非凡,难道这段时间一直在搜集我们的罪证?”
“高大人慎言,你我虽同朝为官,但各司其职,秉公执法,何来罪证?”
曾书常收敛神色,赵逢生此举对他来说更像是威胁警示,他意识到有必要谨慎行事了。
高明远脸色微变,但此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只能低声开口道:“下官失言,还请曾大人救我!”
二人毕竟是严氏一党,曾书常态度这才缓和了一些,“若是他当真上报陛下,那又何必送来首级,高大人不必惊慌,将此事上报阁老,等阁老指示。”
冷静下来的高明远连连赞同,当即便送走了曾书常,将目前情况以书信上报严怀。
而郑惟伦居所之内,他正望着桌上掀开的宣纸,纸上写着四字,‘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