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杏儿”的少年又抓了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碧荷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小馋猫!”苏沁瑶轻刮粉面打趣他,“一个人吃独食,不怕噎着?”
少年不耐烦地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让他在车坐着就行。”
“除了你阿爷,家里还有什么人?”苏沁瑶饶有兴致地问。
“还有我阿姐。”
杏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她死了,棺材就在驴车上。”
“怎么死的?”苏沁瑶眼中闪过探究的光芒,追问道。
众人都觉得这个问题颇为唐突,论剑策皱起蚕眉,刚要开口制止,却听杏儿接着说道:“被人害了,我和阿爷一路赶来,就是要找仇家算账。”
苏沁瑶听出话里有隐情,诧异道:“害她的人在这儿?究竟是怎么害的?又为什么要害你姐姐?”
“约莫半个月前,村里来了一群无赖少年,个个背着剑、拿着刀,凶神恶煞,声称要来寻觅美人。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吓得不轻,全都跑到山里躲了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就把村里的男人都抓了起来,反绑手脚,用两根竹子横着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强迫他们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碧荷村是渔村,广场上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高高绑在晒网的架子上,脖颈间还套着绳圈。他们的手腕和脚踝都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前倾,只能靠两边膝盖和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浑身发抖,膝盖和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和口水直流,发出凄惨的呜呜声,连话都说不出来。”
杏儿轻描淡写地讲述着,随手将一块糕塞进嘴里。
整座镇岳庙内,除了杏儿津津有味的咂嘴声,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声。
周围一片寂静,众人仿佛跟着杏儿冰冷的语调,一同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在殷红如血的夕阳映衬下,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
“后……后来呢?”苏沁瑶勉强拈起一块凤片糕,却怎么也无法放进嘴里。
杏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个,就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为了让女人们相信,恶少率先砍掉了村长的头,连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杀害。
“一下子少了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被硬生生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头发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被吊死,另一个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道是痛死的,还是被折磨死的。”
一旁的论剑策突然插话:“天下是有王法的,碧荷村离石溪县衙就在十里之内,当天就能往返。真发生了这般惨事,怎么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有人去了。”杏儿撇了撇嘴,冷笑道,“碧荷村有个禁地,立着一块青石大碑,我们都叫它魔剑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村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敬鬼神,老是躲到魔剑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被恶少抓走。”
听到“魔剑冢”三个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叶无弦都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叶墨裳从始至终都听得仔细,却一言不发,秀眉微蹙,似乎听不下去。鹤唳霜倚着四抬软榻,斜撇着湿润的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杏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跑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极了,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就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解开村人,抬下去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镜湖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频用手绢擦拭眼泪。
论剑策心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错,没想到竟如此仗义。闻报飞驰、救民于急难,也不枉他身为父母官。”心里颇感欣慰。
只听苏沁瑶笑道:“官府既然插手了,应该没事了。难道恶少们和衙役动手,杀了那些差人?”
杏儿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论剑策听得错愕,不禁微微恼怒:“这厮是什么人?竟连官差也敢杀!”除了他,其余人倒没觉得有什么,心里暗笑:“也就论大人杀不得官差。在江湖上,杀几个公人算什么?只要不声张就行。”
杏儿接着说道:“我看那捕快多半是害怕了,反问他:‘怎么?你杀过官差吗?’那恶少笑着说:‘这倒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的问题,而是想杀几个的问题。’说着亮出背后的一口刀。捕快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让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但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离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临安府地界横行霸道。众人细数江湖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愈发感到疑惑:“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后来呢?官差就不管了?”苏沁瑶追问道。
“嗯,那捕头摸了摸鼻子,无奈带着手下离开了。”
杏儿瞧着众人失望的神情,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临走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对恶少头目说:‘公子爷,这人诬告您,实在不该,卑职这就锁他回去,严加拷问。’恶少却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跟这无知乡人计较,你就在这儿把他放了吧。’”
众人听得心头一寒,一时间谁都不敢出声。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旦进了衙门大牢,就别指望被当人对待。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马德祖最终没能逃脱厄运。
“他们挑断马德祖的手脚筋,刺瞎双眼,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起来就刺一剑、割一刀,还用烧红的烙铁和柴尖折磨他,折腾了好几天,才把马德祖折磨致死。后来他们找到了躲起来的人,凌辱了我阿姐和那些村里的女子,最后将他们都杀了。”
杏儿若无其事地说着,伸手往盒底捞了捞。
“咦?糕没了。这时候来点茶也不错。”
众人听得心情沉重,偌大的镇岳庙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论剑策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清楚,转念一想:“这孩子看似年幼,说话却不像小孩,面对满座江湖人,还能神色自若地讲述,背后肯定不简单。且听他继续说。”
苏沁瑶道:“你阿姐惨遭折磨,你还不上前拼命?小小年纪,一点血性都没有!”
杏儿见没人端茶送点心,有些兴致索然,懒得和她争论,抓了根干草咬在嘴里,冷笑道:“我要是上前拼命,今天给你讲故事的,恐怕就是个被分成几段的无头鬼了。你摸摸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女子大多害怕鬼怪,苏沁瑶吓得一哆嗦,强笑着说:“你……你别乱说!哪有这么爱吃糕的鬼?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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