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

换源:

  血,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糊在眼皮上。

染汐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视野所及,是人间炼狱最后的定格。昔日繁华的城池,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穹。浓烟如同巨大的、垂死的黑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所有光亮。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合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腐烂甜腻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刀片,灼烧着肺腑。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传来的、非人的哀嚎,那是被蛊虫生生钻入骨髓的百姓发出的绝望嘶鸣。声音如同附骨之蛆,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早已枯竭的心神。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块骨骼都在呻吟着碎裂的剧痛。她瘫倒在冰冷污秽的瓦砾堆中,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目光,还固执地、燃烧着最后一点不甘的火焰,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座摇摇欲坠的城楼之上。

城楼之上,那个身影。

墨九城。

那个曾让整个武林为之震颤、也曾让她“寒江渡”视为心腹大敌的“九阙宫”宫主。此刻,他倚靠着断裂的旗杆,昔日挺拔如松的身躯佝偻着,微微抽搐。玄色的衣袍早已被暗红的血浸透,又被尘土染成一片污浊的灰褐。他一手死死抠着旗杆粗糙的木茬,指甲翻卷,另一手却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指缝间,似乎有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痕迹。

蛊虫噬心!

染汐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仅存的意识。前世最后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就是这该死的、无孔不入的蛊虫!姚夜门派!是他们,在江湖与朝堂之间播撒下这灭绝人性的毒种!她和墨九城,寒江渡与九阙宫,斗了半辈子,争权夺利,互不相让,却被这阴沟里的毒蛇一网打尽!整个天下,都在这恶毒的蛊虫啃噬下沉沦!

滔天的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为什么?为什么要斗得你死我活?为什么没能早点察觉姚夜门的阴谋?若是……若是……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墨九城的身影在浓烟中扭曲、变形。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捂着心口的手骤然一松,竟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曾令无数对手胆寒的锐利眼眸,穿过层层阻隔的烟尘与死亡的气息,准确地、死死地落在了她的方向。

隔着人间地狱的炼狱火海,隔着血海深仇与错付的时光,两双濒死的眼睛,在生命的尽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碰撞在了一起。

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睥睨,没有失败者的怨毒,只剩下同样深不见底的、焚尽一切的悔恨与不甘!像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彼此的灵魂之上!

无尽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染汐最后的光感。

……

“嗡——!”

刺耳的剑鸣如同毒蜂炸群,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染汐混沌的意识!

一股冰冷、带着强烈杀伐气息的劲风猛地扑面而来,激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身体的本能反应远比思维更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骤然苏醒,驱散了片刻前的虚弱与沉重。腰肢猛地发力一拧,整个人已如风中劲竹般弹起,稳稳立于当场。

眼睛豁然睁开!

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视线急速聚焦。

没有炼狱般的城池,没有浓烟与尸骸,没有绝望的哀嚎。眼前是官道旁一片开阔的林地,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鸟鸣清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然而,这宁静的表象之下,却是汹涌的杀机!

她正站在一块微微凸起的山石之上,下方,七八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袖口绣着“寒江渡”水波纹标记的弟子,正与另一拨人数略少、但气势丝毫不弱的黑衣武者激烈缠斗。刀光剑影,金铁交鸣,厉喝声与闷哼声不绝于耳。黑衣武者衣袍的领口与袖口,都隐约可见暗金色的、象征宫阙的繁复纹路——九阙宫!

寒江渡……九阙宫……围杀!

染汐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这场景,这衣着,这拼杀……分明是十年前!十年前她初掌寒江渡不久,为了争夺江南漕运的一处关键枢纽,亲自带人伏击了墨九城途经此地的车队!

她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战局的核心!

就在她立足的山石下方不远处,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马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被两名寒江渡的好手死死缠住。他身形挺拔如孤峰,出手迅捷狠辣,掌风带着隐隐的闷雷之声,显然功力深厚。但那两名寒江渡弟子配合默契,一攻一守,剑光如织,将他困在方寸之地,一时间竟脱身不得。

墨九城!年轻了至少十岁的墨九城!那张脸,轮廓依旧深刻如刀削斧凿,眉宇间却少了几分前世最后时刻那被蛊虫折磨的灰败与深沉,多了几分属于青年高手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他玄色锦袍的衣摆,已经被凌厉的剑气划开了几道口子。

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滑向深渊的起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染汐的心防,前世城楼上那隔着火海与死亡的、充满无尽悔恨的绝望对视,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那噬心的蛊虫,那满城的哀嚎,那力竭倒下的冰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汹涌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墨九城!”

一声清叱,饱含着十年血泪的悲愤与刻骨铭心的警示,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染汐脚下猛地一蹬山石,整个人如一道离弦的青色闪电,凌空扑下!手中那柄名为“碎玉”的秋水长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凄冷决绝的弧光,带着刺骨的寒意,直指墨九城因格挡而微微暴露出的咽喉要害!剑尖所向,空气仿佛都被冻结,发出细微的嘶鸣!

快!准!狠!这是寒江渡绝学“碎月十九式”中最为凌厉的夺命杀招——“寒星坠”!十年前,她正是凭此招,在此处刺伤了墨九城的肩膀,奠定了那次伏击的惨烈胜局。

剑锋撕裂空气,死亡的冰冷已然触及墨九城的喉间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下方被围攻的墨九城,身体猛地一震!并非因为染汐那快如闪电的一剑,而是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他那双原本因激战而锐利如鹰隼、带着一丝被围攻的愠怒的眼眸,在染汐那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墨九城”出口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扭曲。

染汐的剑尖,带着刺破一切的决绝,距离墨九城的咽喉,仅余三寸!

墨九城猛地抬头,视线不再是锁定那致命一剑,而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穿透了时空长河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死死地钉在染汐那张写满悲愤与杀意的脸上!

四目,再次相对。

不再是隔着炼狱火海,而是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染汐清晰地看到,墨九城眼中那属于青年高手的锐利与愠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剧痛、惊疑、以及某种……恍然大悟的滔天巨浪!那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十年后,城楼之上,隔着死亡对视的眼神!是灵魂被悔恨彻底焚烧过的印记!

他……他也回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在染汐脑海中轰然炸响!前冲的势子无法立刻收住,剑尖依旧带着惯性刺向前方。但就在那冰冷的锋刃即将彻底吻上对方喉结的刹那——

“嗤啦!”

一声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裂帛声。染汐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一沉,硬生生将剑势向下一压!锋利的剑尖擦着墨九城颈侧滑过,只在他玄色锦袍的高领上,留下了一道不足半寸的细小划口,割断了几根丝线。

时间恢复了流动。

染汐的身体因强行扭转剑势而微微失衡,踉跄一步,在墨九城身前不足三尺处站定。碎玉剑斜斜指地,剑尖兀自嗡鸣不止。

整个战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刚才还喊杀震天的林间空地,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缠斗的身影都僵住了,无论是寒江渡的弟子,还是九阙宫的黑衣武者,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他们杀气腾腾的大小姐(宫主),那志在必得的一剑,竟然在最后关头……偏了?还偏得如此离谱?

死寂之中,只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众人粗重的喘息。

墨九城依旧保持着格挡的姿势,但他捂着自己心口的那只左手,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没有去看颈侧的破损衣领,而是死死地、穿透性地锁定了染汐握剑的右手手腕!

那里,青色劲装的袖口因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道寸许长的、颜色略深的旧疤。疤痕的形状有些奇特,边缘参差,像是被某种沉重而锋利的碎石边缘狠狠刮擦撕裂所留。

染汐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烙在她的手腕上。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在对方的目光下隐隐发烫。

墨九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格挡的右手。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紧紧攫住染汐同样震惊未退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轮回的疲惫与洞悉,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染汐的耳膜上,也砸在死寂的战场中央:

“染汐……你为救城而亡时,被坍塌的望楼巨木砸落、碎石割腕留下的疤……还在。”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染汐浑身剧震,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也记得!那道疤……是前世城破时,她为了推开一个被压在瓦砾下的孩子,被倒塌的望楼飞溅的尖利碎石划开的!当时血流如注,却根本顾不上包扎……这道疤,除了她自己,这世间不该有第二个人知晓!更不该知道它来自何处!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寒江渡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自家大小姐和九阙宫主之间这诡异的对话。什么救城而亡?什么碎石割腕?什么望楼巨木?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九阙宫的黑衣武者们同样惊疑不定,警惕地盯着自家宫主和那个持剑的女子。

染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她猛地抬起头,迎上墨九城那双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眼睛,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玉石,清晰而冷冽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沉重:

“墨九城,十年后你会被蛊虫噬心而死。”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围血腥的战场,仿佛要穿透这片林地,看到那无形蔓延的阴影,“但现在,姚夜门派的檀香……已经混入江湖!”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呛啷”一声,碎玉剑精准地归入腰间的剑鞘。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没有再看墨九城一眼,猛地转身,青色身影带起一阵劲风。

“寒江渡所属!”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鸣金!撤!”

命令来得突兀至极。寒江渡的弟子们虽然满腹疑惑,但对大小姐的命令早已形成了本能的服从。短暂的愣神后,几声尖锐的金铁交鸣声急促响起,那是寒江渡撤退的信号。围攻九阙宫武者的弟子们闻声立刻收招,虚晃一下,毫不恋战地抽身疾退,动作迅捷地聚拢到染汐身后。

染汐已飞身跃上旁边一匹枣红骏马,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走!”

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率先向着林外官道冲去。寒江渡的弟子们紧随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林木深处,只留下扬起的尘土和一片狼藉的战场。

变故发生得太快,从染汐突袭、收剑、说出惊人之语到下令撤退,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直到寒江渡的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九阙宫的黑衣武者们才如梦初醒。

“宫主!追不追?”一名黑衣首领捂着肩头的伤口,急切地看向墨九城,眼中满是愤怒与不解。刚才他们还处在下风,对方竟然莫名其妙就撤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墨九城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玄色锦袍上那道细小的剑痕分外刺眼。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颈侧被剑气擦过的地方,那里皮肤完好,只有一丝微弱的刺痛感残留。但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染汐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里面翻涌着惊疑、震撼、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可能性!

檀香……姚夜门派的檀香!

前世那场席卷天下的蛊毒之灾,那些钻入骨髓、令人痛不欲生的虫子……它们的源头,那极其隐秘的引子,正是姚夜门派特制的、一种混合了特殊药材的、带着奇异甜腥气的檀香!这秘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从姚夜门一个濒死叛徒口中撬出的零星碎片!

染汐……她怎么会知道?!而且如此肯定地说……“已经混入江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能解释眼前一切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她回来了!和他一样,从那个充满悔恨与绝望的终点……回来了!

“宫主?”黑衣首领见墨九城毫无反应,又焦急地唤了一声。

墨九城猛地回神。他缓缓放下手,目光扫过周围惊魂未定、满身血污的手下,最后落在那名请命的黑衣首领脸上。那眼神,不再是青年高手的锐利张扬,而是沉淀了十年血火、看透生死的沉静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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