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驭六年六月初一深夜,洛河以南,择善坊一民居内,此刻灯火通明风声鹤唳。
随着生产妇人的一声声呼痛,屋外的郎君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本是禁夜,邻里乡亲却伸长了脖子,等着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此时距离嵩山祭天已经过去了十一个月,而时刻关注这个孩子安危的天家护军此刻也严阵以待。
薛永岩对这欺天下人的造神计划不是没有过质疑,但天子有命,他必定全力以赴。
奈何,暗箭如雨,鼠辈猖狂。
皇城内,裴极与女皇共看灯花,各怀心事。
默了许久,终于听见裴极问:“真的有必要吗?”
“三郎这么问,是在担心那产妇还是幼子呢?”
“孩子和母亲都是无辜的,算算怀胎十月,已经遭遇六回暗害。”
“偏偏孤还刻意拿他们母子做饵,让你于心不忍,是吗?”
“恕臣斗胆说一句,这本就是无妄之灾。”
“三郎以为若非遇见你,那周氏的命运又将如何?”
“既然周氏已经有孕,那就说明他们夫妻是有子孙缘分的,与我无关。”
“若非因你,周氏也好,杨家郎君也罢,此生断不会有一女半子,孤如此说,三郎可明白了?”
“不明白……难道周氏假孕,这怎么瞒得过?”
“周氏是真的有孕,只是这孩子并非杨家血脉。”
“杨四郎知道吗?”
“你想,若是崔从禾要办成此事,会否告知杨郎?”
“我想他会明白告知。”
“呵呵,他不仅明白说了,甚至事无巨细为杨家将来打算。”
“他能营造这样的天时,自然查得明明白白,杨四郎无法生育,就算再纳一百个小妾也是徒劳,可只要他愿意促成这桩交易,将来这个孩子,必将光大杨家门楣,焉有不从之理。”
“既然都是做戏周氏为何还给我出难题呢?”
“因为她是这一局里唯一真的相信佛子赐福的人。”
“怎么会?”
“因为佛子需要她的虔诚,而让她笃信于你,只需要让她认为腹中骨肉就是他家郎君的,而做到这一点只要一个人,心甘情愿的配合即可。”
“整个谋划应该还有一桩好处才对。”
“你终于想明白了,不枉他一番苦心。”
裴极咧嘴苦笑,心下感叹,又是崔颖?
他本不想上高台,心里总怕登高跌重,可那个人几乎步步为营,想想将来若是杨家再无旁出,那孩子就成了他神仙显灵的最佳证明,背负着与众不同的光环,此生注定坎坷。
单以此刻裴极的政治嗅觉,还不足以窥见女皇更深的心思。
但彼时卢家门下,却已济济一堂。
忽有人传报:“火箭手已经就位。”
“放火?!这不妥吧!”
“望楼在侧,万事齐备,火势应该在掌握之中,诸君,是祥是灾只看今朝,切莫妇人之仁。”
“难道……你们一直在等的就是临盆?”
“亏我还以为……唉,何至于此啊!”
“张大人难道还不明白,今上已经是真命天女,若再配天命之子,天意便能左右人心向背,届时难道只有我卢氏要向裴逆折腰?”
据此,摆在薛永岩面前的路,就更难了。
正拼命击落弓箭的薛永岩,眼看不敌,正要下令:“先救人!”
只见寒芒一闪,一把带血的弯刀从他眼前飞过。
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他身旁对他道:“房子和人都要救,不然祝福就成了诅咒!”
一语惊醒梦中人,薛永岩复问:“带来多少人马?”
“远路而来,身后只有十二侍卫,他们人马几何你可有数?”
“那就劳将军护住身后宅院,我去阻止火势蔓延,多谢。”
“……瑾匀。”
“何事?”
“小心。”
“你也是。”
来人并非婆妈之辈,却很清楚这一去他将要面对什么,不免多嘱咐一句。
反倒是薛永泉,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幺弟能如此直白的出现在他面前,兵刃相向道:“停箭,退兵,若让我拿了你面圣,后果你知道。”
“就凭你?”
“来此之前陛下说了,能相安无事最好,可你们现在拿百姓开玩笑,我并不打算徇私。”
随着一声口哨,神兵天降,杀神一般的人,站在亮堂的夜空下,怒开杀界。
待天将破晓一声啼哭,伴着鸡鸣,天地生光。
至晨鼓传令,坊市开门,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从杨家屋内抱出一双襁褓。
邻里无不雀跃,继而有人屈膝跪拜,高呼:“佛天庇佑,喜得灵子。”
光影昏暗处,一个身影,手持双刀,面颊染血,眼见尘埃落定,没于人群。
此刻的薛永岩环顾四周,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不为其他,只庆幸未有百姓伤亡。
他本该带着孩子,回城复命,却不自觉回头张望。
眼见那千疮百孔,斑斑驳驳的灼烧痕迹,内心万般纠结,斟酌着该如何禀报。
那个他到底知不知道,造成这一切风波的人已经死了?
天降灵儿,好事成双,自然是无上之喜。
更有锦上添花,安西传来小捷,呈报者正是雍侯谢襄。
却原来,经年太平的边防,忽遭遇吐蕃与大食等小国的联合奇袭,不宣而战也罢,想来也是收到风声,怀了试探之心。
却遭遇谢襄一顿穷追猛打,对方完全低估了一颗迫切想要军功的心,最后只能上表破财免灾。
谢襄回京,这个消息直接给裴极吓得一哆嗦。
“小樊你说清楚,雍侯回京干嘛来了?”
“据说是给吐蕃打了个丢盔卸甲,送贡单回来的。
“也就是立功了?
“嗯。”
“那……那我怎么办?”
“小的不知,倒是璞家两兄弟已经在收拾包袱了。”
“啥?你现在就去盯着,他两要是敢溜,你就通知守卫。”
没过一刻钟小樊连滚带爬回来了,慌慌张张报:“人……人都,都被堵门口了!”
“祖宗,谁堵了谁?”
“雍侯堵了那两!”
“没打起来?”
“没。”
“雍侯可带了武器?”
“大人,这可是后宫。”
“按照你这说法,雍侯现在凭什么进来。”
“所以裴宣疆你准备猫这后宫躲我一辈子?”
“混账!雍侯来了怎么也不早报,备茶!”
“早报,他今天就是会飞你也躲不掉,茶,我只喝六安。”
“来,来,雍侯刀先放一放,茶马上就来!”
“我给你个机会喊人,规矩我是知道的。”
“不敢,不敢……雍侯先请坐,听我解释啊。”
啪,那把锃亮的弯刀就拍在了裴极面前,谢襄满眼霜冻看向他,冷冷的问:“他……可有受苦?”
裴极摇头,回:“仿若安眠,犹似叶落。”
“骗我好玩儿吗?”
“一点也不好玩儿,我真不是有心的,天地可鉴。”
“我若不回,预备骗到什么时候?”
“不会很久,最多年末。”
“千方百计骗我一年,并非有心?”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璞琢、璞玉我可以理解,但你又是为何?”
“算是我被您家那位威胁了,这个答案满意吗?他于我不像一个故友,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威胁。”
“这种感觉我倒是可以理解一二,那你猜,他于我像是什么?”
“至亲?”
“挚爱?”
“是挚痛。”
“痛到情愿从未遇到过吗?”
“不是你所理解关于情爱的痛处,而是哀痛于他,本可以有光芒万丈的人生,我不止一次想象过,他站在朝堂上的风姿,到如今百般遗憾,终成折磨。”
“我明明清楚是他有心骗我,却还是恨不得掐断你的脖子泄愤,看到你还好好活着,我真的很生气!”
“所以不惜带刀犯禁,打算杀我给他陪葬?”
“的确有这样想过。”
“怎么,现在不这么想了?”
“是,因为我看到了璞家兄弟。”
“他们在又如何?”
“他把他两给了你,我看到就懂了。”
“懂什么?”
“他想你好好活着。”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应该是从那首渭城曲就有预感。”
“因为西出阳关无故人?”
“素闻博学的流觞君难道不知,王摩诘与那元二一别,便是永诀。”
裴极心下喊天,想来现代课本,那会交代这些背景。
索性摆烂道:“你两在折磨我这件事情上,真的绝配!”
“那……你想去看看他吗?”
“一抔黄土,看来何用?”
“那又何必为一小胜特地归来?”
“我归,只为解惑,他既然想我决绝,那便如他所愿好了。”
“我却想不出,何等疑惑竟比他重?”
“我往驻军数月,听一些小卒闲话,夸耀我军抚恤竟数倍于常,据此我特地要来名册予以核查,不仅未有其人,乃至于簿册混乱,事出非常我便问了薛将军,不仅薛将军一无所知,更突发一把大火,连军中簿册支用皆付之一炬。”
“我只恐有人贪墨,特回来询问家父,顺便兵部走上一遭,最好只是我多心而已。”
恰巧这时小樊来上茶,裴极用茶掩护,内心哀嚎:“老天,这是要爆大雷啊,哥们儿你未免太聪明了一点,女皇和定国公会有对策的吧?可目前这情况,谢襄会和他们挑明吗?”
此刻,裴极突然有一种自己成了全村希望的使命感,转移视线道:“也许是这位兵士有什么特殊功绩呢?”
“那也不可能几十上百人都有同样的功劳吧?”
“一起出的兵怎么就不可能呢。”
“这样的话一查兵部的请功簿册就能分明。”
“哦……这倒是挺方便的。”
“你虽不通军务,可这话倒也不像平日的你。”
“雍侯觉得我该如何说?”
“我的印象中,你但有疑惑,一定会抽丝剥茧,刨根问底,可今日却满嘴的敷衍,这很不像你啊。”
“嗨,你又了解我多少,我最近要维持神仙一般的高贵冷艳,这些俗事,习惯性敷衍。”
“最近,坊间佛子声名响彻云天,君当前程似锦。”
“是吗?那就承你贵言。”
“这是连我也敷衍上了,那我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眼见谢襄起身,裴极忙道:“等等……你就真不想问一句,他葬身何处?”
“我不问,是不想从此背起那方墓碑,我盼着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子,与她生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终此一生,为国为家,可我不知,这样的人生里,那方墓碑又该放在何处。”
放任谢襄离去,裴极忽然觉得那老树下的孤魂有点可怜,终究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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