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哪?”
“哥哥,你看见我爸爸了吗?”
睡在我对面铺位的那对父女中的小女孩,从高处探出头来,小声地呼叫道。
问完这句话,马上又把身子缩进了被窝里面。
火车内有供暖,可是,夜的冷是入骨的。
我摇了摇头,随后立马意识到她看不见。
上铺被子搭下了一角,上面的小身影动了动。
那个小女孩慢慢挪到了床铺最外边,然后看了看下面的阶梯,又立马缩了回去。
好久才缓缓伸出了一只脚,试探性地搭在了中铺的阶梯上。
我突然感到有些好笑,以前在动物园看过那种小松鼠,为了吃游客抛出的松子,也是探头探脑的,就好像这只脚一样。
她脚上没穿袜子,许是梯杆的冰冷冻着了,蜷着脚趾。
她吃力地往下爬,终于,伴随着“嘿咻”一声,她轻跳了下去,然后低头翻找着自己的鞋子。
她翻找得很小心,似乎尽量让自己不要打扰到其他睡着的乘客。
她穿鞋子穿了很久,一直在纠结怎么系那个散落的鞋带。
好不容易鞋子穿上,她猛地看向了我,随后俏生生地再次小声问道,“哥哥,你有看见我爸爸吗?”
我摇了摇头。
“哦”,晦暗的灯光中,能看到她皱了皱眉头。
我这才看清她的样貌,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浅黄色羽绒服,头发被编成了一根独辫,辫尾缀着黄色的塑料蝴蝶。因为睡觉的缘故,蝴蝶歪斜向一旁,额头上还散乱着几根黑发。
“会去哪了呢?”她嗅了嗅鼻子,然后往厕所方向走去,那边是餐车车厢。
她走得歪歪扭扭的,好像鞋子也不怎么合脚。
此时凌晨三点,他爸爸已经离开两个多小时了。
两点不到的时候,我就从玻璃窗的倒影上看到他爸爸起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还背着一个干瘪的蛇皮袋。
中间有在迁安站停过,火车再次起步的时候,我在窗户上看见他的爸爸,正缩着身子,朝站台出口走去。
直到火车再次起步,也没有见他回来。
许是,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小姑娘。
我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她蹑手蹑脚的,是个好女孩。
可是,这些都和我无关了。
我再次按下手机的播放键,耳机里传来了北川嘶哑而又带着绝望的声音。
“我在羲天原.......等着你……”
.......
北川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他失踪之前发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而这趟火车,正是前往羲天原的,在拿到这张奇怪的火车票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全国还有一个叫做羲天原的城市。
我在网上搜过,也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
“哥哥!哥哥!!”突然,有人在拉我后面衣角,我回头,才发现是那个小女孩。
她的语气急促又紧张,白皙的脸上挂着惧容,通过衣服的轻微振动还能感知到她的手在发抖,身子竭力地往我这边靠,似乎身后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我抬头朝那边看了看,那边是两个车厢的连接处,一般会有厕所,热水区,抽烟小口子,再过去的那节车厢,则是餐车。
可除了晦暗的灯光不时闪烁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微微皱眉,小女孩另一只手指了指我所看的方向,小声说道,“那边……那边有怪兽……”
怪兽么,看来是小孩玩笑吧,都什么年代了……
我没理她,转过头,又继续打开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正好凌晨三点半。
小女孩不死心,拉扯我衣角的手一直没松开,“那、那边……我爸、我爸爸……”,她口齿发抖,说话连不成一句。
屏幕微微闪烁,此时手机电量17%,我寻思着买一个充电宝。
“它……它、它在吃、吃我爸爸……”,小女孩近乎嘶哑地低声说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一样。
我心里一紧,一股莫名的恐惧占据心间。
吃?我对吃这个字很在意,如果意思是一样的话。
那是在……我七岁那年……
……
我自小和爷爷相依为命,我问过我父母,我爷爷说,我无父无母。
“那我一定是爷爷你生的,否则,我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我爷爷听完我这番理论,翘着胡子直夸我聪明,然后抄起竹杖打了我一顿。
从此我再不敢提双亲。
我爷爷复姓东方,名字不知道是什么,因为我只听过别人都叫他东方先生。
他给人写字过活,平日村里别个婚丧嫁娶,红白诸事,少不了帖联幅笔。
这个时候,爷爷就会满斟上掺水的假酒,醉醺醺的挥毫泼墨。
酒醒,字成。
他每天喝三两,每天一幅字。
爷爷靠着这一手,让我七岁之前,衣食无忧。
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然。
我对爷爷的印象,其实就这么一点。
因为他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去世前一刻,他还吃了两大碗米饭外加一条三斤六两的红烧鱼。
爷爷特别喜欢吃鱼。
不过,酒多喝了一两。
当我洗碗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瞪直着身子,喘不上气来了。
他留给了我一句话,然后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犹记得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小动物一样。
我当时没有读懂,也没有在意。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眼神极为复杂。
怜悯?同情?还带着一丝歉疚?
我也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去世后,没有一个人来送丧。
七岁的我蹲在他尸体前想了很久,才想起平日里好像也没什么亲人朋友互相往来。
于我而言,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于爷爷而言,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或许?
当我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对“死”的概念,对“唯一”的概念,一直迟钝到我18岁成年的那个雪夜,澪问起我家人的时候,我才突然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和悲伤。
迟到了十一年的情绪,在那一刻瞬间迸发。
澪擦着我的眼泪,拥我入怀,她说,以后她就是我的唯一。
澪是我生命中第三个重要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我拖着爷爷的尸体,本来想在后山挖个坑。
后山有个乱葬岗,野鬼是多了点,不过这样,爷爷想必也不会太孤单。
依着他的性子和本事,鬼画桃符一通,指不定在那边也能讨口饭吃。
但是半个小时之后,我耗光了所有的力气,爷爷的屁股也被磨成了花。
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好地方。
老屋后面有个祠堂,祠堂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的后面是正堂。
正堂中间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本似乎是族谱的东西,封面用重朱墨大字写着“东X族谱”四个字,第二个字模糊看不清了,想来完整的应该是东方族谱四个字。
奇怪的是,翻开之后,里面一片空白,没有记载任何东西。
更奇怪的是,每逢祭祖,村里的人总是恭恭敬敬地朝着这本空白族谱祭拜。
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着它是不是如书中所写的秘宝一样,需要特殊的方式才能开启看见里面的文字。
因此,在某个大人都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取下了这本族谱,水淹火烤之后,想象中的事情并没发生,反倒是族谱的下半部分被烧没了。
很反常的,爷爷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那次没有打我,只是把我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月都没让我出去。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爷爷瘸了一条腿。
而这次,我之所以来到祠堂,是因为祠堂正堂烛台左侧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这个小洞约莫拳头大小,被一堆腐烂的木材遮挡住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透过小洞看过去,里面一团漆黑。
怀着好奇,我每天都会抽一点时间偷偷把这个小洞扩大。
一个月后,这个小洞已经有狗洞大小。
我钻进去过,里面……并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道有多高,因为里面没有光,永远是漆黑一片。
我把火把,蜡烛,手电等等照明工具都带进去过,就是照亮不了里面。
仿佛,这是一个吸光的空间一样。
在里面唯一的感受是……很舒适。
如鱼入水,如鸟翔空,黑暗就像是软软柔柔的棉花絮一样,包裹着我的身体,无论我如何舒展,它总能以最为舒服的形态让我沉浸其中。
里面也听不见任何一丝声音,极度安静,我沉醉其中,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仿佛上瘾一般,自此之后,我每天都会在爷爷出去给人写字的时候,进去“游”半天。
视野的完全缺失和无尽的黑暗,没有带给我半点恐惧的情绪,反倒是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似乎我本来就属于黑暗。
所以我想,也正好可以把爷爷放进去。
我把爷爷拖进那个洞,然后在爷爷的脚上绑了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了洞口一根木头上。这样,等到我找到了好的墓穴,我就可以把爷爷迁往其他地方。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爷爷的尸体一进去,浑身就散发出一层朦胧的荧光,随后缓缓朝上漂浮在半空,就像是黑夜之中的一只萤火虫一样,神圣而又诡异。
借着萤火之光,我总算能模糊地看清楚这个空间的样子,这是……仿佛是外面祠堂的镜像一般,这里的空间,和祠堂一模一样,只是左右相反。
唯一不同的是,天井通天,外面的天井接纳着月凉如水,而这个空间的天井上面……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爷爷的尸体悬浮在天井的上面,仿佛……爷爷的尸体就是外面的天。
如落石激荡水面,黑暗中也泛起了涟漪,很快,我就听见,确切得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空间里面出现了“倏倏”的声音。
从天井里,爬出了一团黑色的,似人非人形状的东西,攀爬缠绕上了爷爷的身体。随后……啃食了起来。
它……在吃爷爷的尸体……
爷爷的形状在一点点变的残缺直至虚无,而荧光,也从微亮变得黯淡。
站在洞口,我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后背及至下身全都湿透,只能任由这虚幻而又真实的一幕发生在眼前。
黑暗吞噬掉刹那的光明,空间重新恢复成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极致的静,还有极致的黑。
我半个身子在外,沐浴着月光;半个身子在里,沉浸在黑暗。
而半颗心却停止了跳动。
那“倏倏”的声音似乎在向我靠近,我想出去,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很快,我感知到那个东西缠绕上了我在洞内的左手臂,触感冰冷,却轻盈无比。
它像蛇一样朝我脑袋而来,正当接触到后脖颈的时候,我的右手突然受到一股巨力的拉扯,随后我的身体跌落在洞口的地上。
而那只怪物盘旋在洞口,仿佛洞口有禁制一般,竟是没有跟出来。
我才彻底看清楚他的样子,人形模样,有四肢,四肢如同竹竿一样细瘦,身子的上面,却是……鸟头的模样。
我低头,手上缠绕的,是那根黑色的绳子。
等我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那个洞不见了,墙壁上根本没有任何穿凿的痕迹。
而此刻我才醒悟到一个我一直忽略的事实,左侧有狗洞的那个墙壁外面,其实是一块空地,空地和祠堂中间的墙壁,其实也就约莫一掌之宽。
那么薄的墙壁是怎么容纳的下那么一大片空间的?
我扒开所有的木材,把祠堂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什么洞。
我站在祠堂天井旁,天井开四方,通天。
那夜的星光很亮,洒在身上,很舒服,也很难受。
七岁那年,我丢了我唯一的亲人。
……
“哥哥,哥哥,怎、怎么办啊?”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我起身,决定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