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石洞内只余下灯火摇曳。
云清洛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带走了最后一丝旖旎的气息。
陈烬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粗糙的兽皮地图。
指尖在“黑风寨”这个小点上停顿,又缓缓划过“平阳县”。
更大片的区域,是模糊的山峦与空白。
云清洛的话,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却也映照出更深的寒意。
依附他人,受制于人,绝非他陈烬的选择。
他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力量,人手,资源。
这是立足之本。
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口传来。
是王山。
“大当家。”
王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又有些欲言又止。
“边军退了?”
陈烬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
“退了退了!”
王山声音洪亮。
“斥候远远看着他们拔营往北边去了,看样子是真走了,不是诈退。”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了些。
“不过…赵县令那边的兵丁还在县城外围逡巡,似乎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陈烬对此毫不意外。
赵志敬丢了那么大的脸,死了那么多兵,不可能善罢甘休。
边军走了,他反而没了顾忌,可以调动县里的力量。
虽然县兵战力远不如边军,但终究是官府的力量,代表着朝廷。
“让人盯紧县城的动静。”
陈烬吩咐道。
“尤其是县衙和城内几家大户的往来。”
“是!”
王山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犹豫。
“大当家,还有个事儿…”
“说。”
“寨子里的兄弟们,经过这一仗,士气倒是高涨了不少,觉得跟着大当家有奔头。”
王山咧嘴笑了笑,露出憨厚的表情。
“只是…咱们人手还是太少了。这次能打退边军,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下次再来,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而且,寨子里的粮食也不多了,撑不了太久。”
这正是陈烬刚才在思考的问题。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
陈烬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
“从今天起,你要做几件事。”
王山神色一凛,站直了身体。
“第一,招人。”
“啊?招人?”
王山有些意外。
“现在风声这么紧,赵县令那边盯着,咱们还招人?”
“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招。”
陈烬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乱世里,最不缺的就是活不下去的人。”
“你去安排信得过的兄弟,悄悄下山,到附近那些遭灾的村子,或者逃难的人群里去。”
“寻找那些走投无路,身强力壮,或者有一技之长的人。”
“告诉他们,黑风寨管饭,只要肯干活,肯听号令,就能活下去。”
“记住,要隐秘,要仔细甄别,别把官府的探子招进来。”
“尤其是那些会打铁、会做木工、认字的,优先考虑。”
王山听得眼睛发亮。
“明白!大当家这招高!”
“第二,找书。”
陈烬继续说道。
“找书?”
王山又愣住了,这跨度有点大。
“对,找书。”
陈烬的手指敲了敲桌子。
“各种各样的书,只要是书就行。不管是讲历史的,说地理的,还是兵法谋略,甚至是农耕、工艺制造的,都给我弄来。”
“咱们不能只当睁眼瞎,得知道这山外面是什么样子,这天下是什么光景。”
王山虽然不明白大当家要这么多书干嘛,但还是用力点头。
“好!我让兄弟们下山时留意,不管是偷是抢…呃,是买,都弄些回来。”
“第三,留意硫磺和硝石。”
陈烬压低了声音。
“这两种东西是咱们的根本,想办法打听哪里有产出,或者谁在偷偷贩卖。”
“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王山神情凝重起来,他知道震天雷的威力,自然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
“大当家放心,我亲自去办!”
“去吧。”
陈烬挥了挥手。
“记住,安全第一。”
王山领命而去,脚步充满了干劲。
洞内再次安静下来。
陈烬看着地图,脑中飞速运转。
招兵买马,收集信息,寻找资源…一切才刚刚开始。
黑风寨,必须尽快脱胎换骨。
他需要建立一套有效的管理体系,严明纪律,提升凝聚力。
他需要训练队伍,提升战斗力,不能只靠偷袭和地利。
他需要稳定的后勤,开垦山地,囤积粮草。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和人才。
而时间,恰恰是最紧迫的。
赵志敬的报复随时可能到来。
更远的地方,大乾王朝的风雨飘摇,也预示着更大的危机和…机遇。
……
与此同时,平阳县城,云府。
灯火通明的厅堂内,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云家家主云博远,一个年近五旬、面容儒雅的商人,此刻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信是刚刚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送来的。
送信人只留下信就消失了,如同鬼魅。
信上的字迹娟秀,正是他失踪多日、以为早已遭遇不测的女儿,云清洛亲笔所书。
“爹,洛儿尚安,暂栖于黑风寨,寨主陈烬允我报平安…”
信的开头,让云博远和一旁满脸泪痕的妻子稍稍松了口气。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们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边军已退,然县尊赵志敬恐不会善罢甘休。洛儿在山寨所见所闻,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为免牵连家族,望爹爹速与县衙划清界限,韬光养晦,静待时变……”
信的最后,还隐晦地提了几句黑风寨新任大当家陈烬并非传闻中那般凶残,似乎另有图谋,让他们不必过于担忧她的安危,但更要小心来自官府的刁难。
“划清界限?怎么划清界限?”
云夫人声音带着哭腔,抓着丈夫的衣袖。
“洛儿怎么就…怎么就落到那伙强人手里了?还被那赵志敬给盯上了!”
云博远脸色铁青,将信纸拍在桌上。
“糊涂!真是糊涂!”
他气的不是女儿,而是这该死的世道,更是那贪婪无能的赵志敬。
当初赵志敬上任,云家为了生意顺畅,没少打点孝敬。
谁曾想,如今这份“关系”,反而成了催命符!
女儿被掳,他心急如焚,也曾想通过县衙的关系施压,或者疏通关系打探消息。
可赵志敬却推三阻四,言语间暗示需要更多的“孝敬”才肯出力。
如今女儿的信来了,证实她确实在黑风寨。
在赵志敬看来,这恐怕就不是简单的掳掠了。
云家,很可能已经被他打上了“通匪”的标签!
“老爷,现在怎么办?”
一个面色精明的中年管家低声问道,眼中也满是忧虑。
“赵志敬那边,怕是已经把我们云家恨上了。”
云博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经商多年,并非没有应对危机的能力。
“立刻,收缩所有在外面的生意,尤其是跟官府有牵扯的,能断则断。”
“府内上下,严禁外出,更不许议论小姐的事情。”
“账房那边,准备好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
云博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把我们暗中资助城外几处粥棚的事情,想办法‘不经意’地传出去,让城里的百姓知道。”
管家眼睛一亮。
“老爷英明!博取民望,让赵志敬投鼠忌器!”
“只是杯水车薪。”
云博远疲惫地摆了摆手。
“但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冰凉。
女儿的信,既是报平安的喜讯,也是家族危机的警钟。
黑风寨…陈烬…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云家也卷了进去。
……
平阳县衙,后堂。
“废物!一群废物!”
赵志敬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青花瓷碎片四溅。
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如同一个即将炸开的风箱。
堂下跪着几个战战兢兢的衙役和师爷。
边军撤了!
没有剿灭黑风寨,甚至连像样的战果都没有,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一地烂摊子给他!
死了那么多县兵,折损了那么多钱粮,结果什么都没捞到!
他怎么跟上面交代?
他的政绩怎么办?
最让他愤怒和恐惧的是,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黑风寨那伙贼人,不仅没被剿灭,反而声势更壮了!
那个叫陈烬的,简直是他的克星!
“大人息怒,息怒啊!”
师爷连忙上前劝慰,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
“边军跋扈,非我等所能节制。他们要走,咱们也拦不住啊。”
“拦不住?”
赵志敬猛地转身,指着师爷的鼻子骂道。
“当初是谁跟我说,边军一到,黑风寨旦夕可破?是谁跟我保证,此战必能扬我平阳县声威?”
师爷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赵志敬喘了几口粗气,怒火稍稍平息,但眼中的阴鸷却更浓了。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需要找回场子,需要转移视线,需要…发泄怒火。
黑风寨难啃,他暂时不敢再去碰。
但…
“云家…”
赵志敬眯起了眼睛,吐出两个字。
师爷心头一跳,立刻明白了县令的意思。
“大人是怀疑…云家通匪?”
“哼!”
赵志敬冷笑一声。
“通不通匪还重要吗?他被黑风寨绑到黑风寨这么多天……”
“若说这云家跟那伙贼人没有勾结,谁信?”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目标。
云家是本地富户,家底殷实。
云清洛身在匪巢,这就是最好的借口。
“大人英明!”
师爷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
“云家勾结匪类,罪证确凿!理应严查!”
“正好可以抄没其家产,充作剿匪经费,以儆效尤!”
赵志敬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派人给我盯紧云家,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还有,放出风去,就说云家暗通黑风寨,资助贼人!”
“本官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寸步难行!”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而怨毒的光芒。
既然动不了黑风寨,那就先拿云家开刀!
……
黑风寨,聚义厅石洞深处。
这里被简单地收拾出来,充当了陈烬的临时书房兼议事处。
几天下来,王山等人效率很高,陆陆续续弄来了不少书籍。
种类五花八门,有蒙童的识字课本,有皱巴巴的话本小说,有残缺的县志,甚至还有几本关于草药和农事的册子。
陈烬让人搬来一张石桌,点上几盏油灯,便一头扎进了这些故纸堆里。
他看得很快,也看得很杂。
对他而言,这些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窗口。
大乾王朝的历史脉络,地理分布,风土人情,官僚体系…
虽然这些书籍提供的信息零散而片面,但一点点拼凑起来,也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这是一个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崩坏和混乱的时代。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朝廷腐朽,地方割据。
谶语流传,反旗遍地。
黑风寨这点势力,扔到整个大乾的乱局中,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他需要尽快壮大,才有在这乱世中搏杀的资格。
“这个‘卫所’,是什么意思?”
陈烬指着一本破旧县志上的文字,眉头微蹙。
旁边,云清洛正端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一卷陈烬让她帮忙整理的草药图谱。
这几天,她的待遇好了很多。
虽然依旧被限制在石洞深处活动,但至少有了干净的衣物和独立的休息空间。
陈烬没有再为难她,反而时不时会叫她过来,询问一些书上看不懂,或者语焉不详的地方。
听到陈烬的问话,云清洛抬起头。
灯火下,她的脸色比刚来时好了许多,虽然仍带着一丝苍白和不安,但眼神却平静了不少。
“卫所是大乾的军制。”
她轻声解释道。
“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于各地设置卫所,屯兵驻守。”
“理论上,卫所兵平时屯田,战时出征,自给自足。”
“但如今…早已糜烂不堪。”
“土地被将官吞并,兵士沦为佃农,操练废弛,兵甲不修。”
“除了少数边镇卫所和京营,大部分地方卫所,战力恐怕还不如寻常乡勇。”
陈烬点了点头。
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也解释了为何赵志敬的县兵如此不堪一击。
“那县衙的‘三班六房’呢?”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云清洛耐心地解释着:“三班指的是皂、壮、快三班衙役,负责站堂、缉捕、押解等事。六房则是吏、户、礼、兵、刑、工,分管具体事务,类似朝廷的六部,只是层级低了许多…”
她讲得很细致,条理清晰。
陈烬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他发现,这位云家小姐不仅容貌出众,见识也相当不凡。
对于大乾的典章制度、地方事务,甚至一些历史典故,都信手拈来。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宝库。
一个活生生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库。
“你懂得很多。”
陈烬放下县志,目光落在云清洛身上。
云清洛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掩饰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过是看了些杂书罢了。”
“杂书?”
陈烬不置可否。
“那你觉得,以黑风寨目前的情况,最应该先做什么?”
他突然问道,像是在考较,又像是在寻求建议。
云清洛沉默了片刻。
洞内只有灯火燃烧的噼啪声。
她抬起头,迎上陈烬的目光,这一次没有躲闪。
“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练兵,囤粮,收集情报。”
“最重要的是,要让山寨里的人,真正拧成一股绳。”
“让他们知道,跟着大当家,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一个值得去争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