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的空气,稠密、干燥,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烤馕的焦香、浓烈香料(孜然、胡椒、小茴香)的辛香、骆驼与马匹的腥膻,还有无处不在的、被烈日烘烤了千年的尘土味道。这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包裹了刚刚踏出机场的林晚。七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这座“东方宝石”之城上,白得刺眼,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的建筑轮廓仿佛在融化。
林晚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额角的汗珠迅速渗出,滑落。她抬手遮挡阳光,眯起眼望向这座传说中的城市。蓝色!这是她视网膜捕捉到的第一抹强烈色彩。巨大的清真寺穹顶,在耀眼的阳光直射下,并非纯然的天蓝,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而浓郁的靛蓝,如同凝固的夜空,又像是深海最幽静处的剪影。穹顶表面覆盖着繁复无比的几何与植物图案釉砖,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那些蓝色的花纹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炽热的光线下流转、呼吸。这就是传说中的“撒马尔罕蓝”在建筑上的极致呈现吗?与敦煌壁画上那抹孤寂而神秘的蓝色遥相呼应,却又如此不同,如此磅礴,如此…咄咄逼人。
她预定的旅馆位于老城区边缘,一个由传统庭院改造的家庭式旅馆。庭院中央有潺潺流水的小水池,葡萄藤架投下稀疏的荫凉。简单安顿后,林晚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张警告信和载有赭红陶粒的载玻片。当地向导兼翻译,一个名叫阿里的圆脸年轻人,操着带浓重口音的英语,在看到陶粒时眼睛一亮:“这个?努拉塔山陶!很特别,只有那边山里几个老村子还在用古法烧制。东西少,贵!在城里…‘黑巴扎’(BlackBazaar)里可能有人卖。”
“黑巴扎?”林晚追问。
阿里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SiabBazaar(夏伊·辛达巴扎)…很大,很热闹,游客多,好东西少。但我知道…在它后面,巷子很深的地方,像迷宫,有些小门脸…只做‘特别’的生意。努拉塔陶器,还有…你懂的,那些不能摆在阳光下的‘老东西’。”他搓了搓手指,暗示着金钱与非法交易。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目标锁定:黑巴扎深处,努拉塔陶器的线索。
次日清晨,林晚在阿里稍显忐忑的引领下,一头扎进了夏伊·辛达巴扎的喧嚣漩涡。这里是色彩的爆炸,声音的洪流。堆叠成山的香料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气息,巨大的馕坑里炭火熊熊,金黄的馕饼被铁钩麻利地勾出;鲜艳夺目的艾德莱斯丝绸瀑布般从店铺檐口垂下,在微风中轻晃;头戴刺绣小帽的老人守着成堆的干果蜜饯,蜜色的无花果、深紫的葡萄干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铜匠铺里叮当作响,黄铜茶壶和托盘被打磨得锃亮耀眼;空气中交织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毛驴不耐烦的响鼻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悠扬都塔尔琴声。这一切汇成一股原始而沸腾的生命力,几乎要将人淹没。
阿里熟门熟路,带着林晚在拥挤的人潮中灵活地穿梭,避开扛着巨大包裹的脚夫和横冲直撞的孩童。他们渐渐偏离主通道,拐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的幽深巷弄。喧嚣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骤然减弱。光线也暗了下来,两旁是高耸的土黄色泥墙,有些地方已经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草筋。空气变得沉闷,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潮湿霉变的气味,与主巴扎的鲜活形成鲜明对比。巷子曲折如同肠子,岔路极多。一些不起眼的小门紧闭着,门楣低矮,有些门口随意地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旧陶罐或褪色的木雕,像是无言的招牌。
阿里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破旧木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他朝林晚点点头,示意就是这里,自己则警惕地望了望巷子两端。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灰尘、羊皮纸的霉味、陈年木头的朽气、金属的锈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奇异药草香。光线极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用旧黄铜制成的、造型奇特的落地油灯,灯焰如豆,在灯罩后摇曳不定,将室内堆积如山的物件投射出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这里与其说是个店铺,不如说是个被时光遗忘的、杂乱无章的巨大储藏室。视线所及,层层叠叠:色彩剥落的木乃伊棺椁碎片斜倚在墙边,空洞的眼窝凝视着闯入者;残缺的泥塑佛像安静地蹲踞在落满灰的货架上;成捆的、边缘焦黑的古旧书卷被随意塞在角落;生满铜绿的箭簇、匕首散落在布满划痕的木桌上;褪色的波斯地毯卷起来像巨大的树桩;角落甚至堆着几只落满灰尘、彩绘剥落的巨大陶瓮(努拉塔陶?林晚的目光迅速扫过,赭红色!)。无数尘埃在昏黄的灯影里无声飞舞。
一个身影,几乎与这堆满“历史垃圾”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矮凳上,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极其专注地用一把细小的镊子和软毛刷,清理着一件东西。那东西不大,在他粗糙宽大的手掌中显得精巧,似乎是一尊黄铜铸造的小佛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绿锈和泥垢。他动作稳定、耐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萨拉姆阿莱库姆(愿平安降临于你)。”林晚用刚学会的乌兹别克语问候语打破沉寂,声音在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单薄。
那人动作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非常慢地将手中的小佛像和工具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绒布上。然后,他站起身,转了过来。
光线太暗,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身形高大,肩背宽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棕色亚麻长袍(Chapan),腰间松松地系着布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浓密卷曲,近乎黑色,在脑后随意地束成一绺,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饱经风霜的额角。他脸上线条深刻,像是被撒马尔罕的风沙和烈日精心雕琢过,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紧抿,透着一股近乎冷漠的疏离。然而,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眼睛。当他的目光投向林晚时,那是一种极深的、接近黑色的棕,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直抵人心最深处。那眼神里没有商人的市侩和热情,只有审视、评估,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某种难以名状野性的气息,像一头暂时蛰伏在巢穴里的猛兽。
“阿莱库姆萨拉姆(愿平安也降临于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砂砾摩擦般的质感,乌兹别克语发音纯正而略显古板。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明显的外来者装扮,最后停留在她脸上,没有询问,只是静静等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林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定了定神,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小心地取出那个小小的塑封袋,里面是那张警告信纸条和粘着赭红陶粒的载玻片。她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放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箱上,确保他能看清。
“我在找一个线索,”林晚用英语开口,语速平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专业,“关于这种陶土,还有这封信。有人告诉我,也许在这里能得到答案。”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巨大的赭红色陶瓮。
男人(扎米尔,林晚心中几乎立刻确认了阿里路上提过的这个名字)的目光落在那塑封袋上,锐利的眼神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看陶粒,反而将视线再次投向林晚,带着更深的探究,仿佛在重新评估她的分量。他没有回应林晚的话,沉默在昏暗中蔓延,带着重量。几秒钟后,他才缓缓伸出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和污迹的手。他拿起塑封袋,凑近油灯昏黄的光焰。
他的动作很慢。先是仔细地、隔着塑料膜审视那张纸条上歪斜扭曲的警告文字,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然后,他的目光聚焦在载玻片上那几粒微小的赭红色碎屑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塑封袋的边缘,眼神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林晚难以理解的…凝重?这凝重似乎超出了对一个普通“货物”来源的兴趣。
就在林晚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时,扎米尔却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卷动了灯焰。摇曳的光影中,林晚的视线本能地追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掠过他线条硬朗的下颌,落在他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右侧颈项与发际线交界处。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灯光昏黄,尘埃飞舞。就在他浓密黑色卷发覆盖的边缘之下,靠近耳根后方那片粗糙的古铜色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清晰的印记!
那印记并不大,约莫一枚硬币大小,边缘并不规则,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奇特的暗红色泽。它的形态如此鲜明——像一团升腾跳跃的火焰!底部收拢,向上分出几缕狂放不羁、仿佛在劲风中猛烈抖动的火舌。每一道线条都充满了原始的、灼热的力量感。那暗红的色泽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似乎隐隐流动,像被封印在皮肤下的、滚烫的熔岩。它不像现代纹身那般光滑精致,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烙印,带着某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油灯微弱的噼啪声。一股强烈的电流从脊椎直窜而上,让她头皮阵阵发麻。她死死地盯着那块皮肤,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火焰!暗红色的火焰胎记!
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个形状…这个位置…这个颜色…与她脑海中那份绝密资料上的黑白扫描图,与她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描摹推敲的抽象线条,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份资料,来自敦煌研究院绝密档案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编号卷宗。卷宗里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和一页残缺的笔记。照片拍摄的是一份极其古老、严重碳化的羊皮纸残片,上面的文字早已无法辨识,唯有在残片边缘,用一种深褐近黑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符号标记。标记下方,一行潦草的古粟特文注释,经过多位专家艰难破译,才得出一个令人费解的含义:
“持火之印,血脉之证。”
照片极其模糊,那个火焰标记只剩下一个勉强可辨的轮廓。但此刻,这个轮廓,就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地烙印在眼前这个中亚古董贩子的颈后!那个被标注为“血脉之证”的、源自千年之前的印记!
林晚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让她没有失态地惊呼出声。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平息。撒马尔罕蓝的线索,神秘的警告信,努拉塔陶土…这一切的迷雾尚未拨开,一个更为巨大、更为离奇的谜团,如同从地底深渊骤然崛起的巨兽,带着灼热的气息,将她彻底吞噬。
昏暗的店铺里,尘埃在油灯的光束中无声沉浮。扎米尔似乎并未察觉林晚瞬间的剧震,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塑封袋里的陶粒上,眉宇间锁着深深的思虑。林晚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眼前的这个男人,扎米尔,不再只是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古董贩子。他颈后那跳跃的火焰印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时空的锁孔。丝路的千年风沙在她耳边呼啸,卷起漫天黄尘,将过去与现在粗暴地连接在一起。那团火焰,是巧合?还是…某种宿命般的指引?她仿佛站在了深渊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历史谜窟,而那张写着“勿追蓝色幽灵”的警告信,此刻却像一张通往真相的、染血的邀请函。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将扎米尔颈后的火焰胎记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灼热。林晚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如同远方沙漠中传来的、古老而沉闷的驼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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