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努拉塔山坳的千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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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尘埃无声地舞蹈。林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锁在扎米尔颈后那片暗红色的火焰烙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那个模糊的黑白照片、那句“持火之印,血脉之证”的古粟特文注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扎米尔终于从载玻片上收回了目光。他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晚脸上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惊骇与失态。他没有立刻追问她看到了什么,只是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锐利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那目光让林晚心头一凛,她强迫自己垂下眼睑,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手指用力蜷缩,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

“努拉塔陶,”扎米尔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砂砾般的质感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他放下塑封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指腹还残留着那赭红碎屑的触感。“这种土…很特别。只在努拉塔山深处,一个快被遗忘的村子,叫‘恰尔瓦克’(Charvak)的,几个老人还用古法烧。”他的乌兹别克语带着一种古老韵律,语速不快,每个词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这种陶器,脆弱,易碎,卖不出高价。没人特意仿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那几只巨大的赭红陶瓮,又落回塑封袋上,“但这封信…这土…粘得不对。”

林晚猛地抬头:“不对?”

“太新。”扎米尔言简意赅,拿起塑封袋对着灯光,“土粒是努拉塔的,没错。但这纸,”他用指甲隔着塑料膜点了点纸条边缘,“纸上的黏痕…很刻意。像有人故意把新磨的陶粉,粘在旧纸条上。”他放下袋子,眼神变得幽深,“警告是真的。有人不想你追查‘蓝色’。但这陶土…是个拙劣的幌子。想把你引向努拉塔,或者…引开你的注意。”

线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骤然扩散又扭曲。警告是真的,但陶土是陷阱?有人处心积虑地引导她,却又试图将她推向歧途?林晚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层层嵌套的迷局中心。

“那…‘蓝色幽灵’到底是什么?”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敦煌的壁画里发现了它!撒马尔罕蓝!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撒马尔罕蓝…”扎米尔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明显的波动,像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他没有直接回答林晚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向店铺最深处一个被巨大波斯挂毯半掩着的角落。他掀开挂毯,露出后面一个嵌入墙壁的、异常厚重的古老铁柜。柜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把巨大而笨重的黄铜锁。他掏出贴身佩戴的一枚奇特钥匙——形似火焰,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深色石头——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闷响,沉重的柜门被拉开。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羊皮、奇异香料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弥漫开来。扎米尔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件东西,用一块褪色的靛蓝色绒布小心包裹着。

他走回油灯旁,将包裹放在木箱上,一层层揭开绒布。灯光下,露出一个约莫两掌宽的扁平方形铜盒。盒子本身已经氧化发黑,布满了斑驳的绿锈,但盒盖中央镶嵌的图案却异常清晰,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幽冷的金属光泽——那赫然也是一团升腾跳跃的火焰!其形态、神韵,竟与扎米尔颈后的胎记有着惊人的相似!

林晚的呼吸再次一窒。

扎米尔没有解释,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摸索着铜盒侧面的一个隐蔽卡扣。“嗒”的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衬着深紫色的丝绒,早已褪色发硬。丝绒上,静静躺着一片残破不堪的深褐色羊皮纸。羊皮纸边缘参差不齐,布满灼烧和撕裂的痕迹,表面覆盖着大片顽固的黑色碳化污渍,只有中心一小块区域勉强可见一些模糊的、扭曲的深褐色线条——那似乎是某种极其古老、早已失传的文字。而在羊皮纸残片靠近边缘、相对保存稍好的一角,一个用深褐近黑颜料绘制的标记清晰可见:正是一团与铜盒火焰、与扎米尔颈后胎记形态如出一辙的火焰!标记下方,还有一行更为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文字。

“这是…”林晚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三年前,”扎米尔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底,“在努拉塔山一个废弃的古代驿站地下,一个被流沙半埋的石室里找到的。除了这个,还有几块破碎的努拉塔陶片,一个空了的皮水囊。”他的手指悬在羊皮纸残片上方,并未触碰,“上面的字,没人认识。粟特文?更古老的?没人懂。但这火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颈后胎记的位置,眼神晦暗不明,“我从小就有。家族里…没人知道为什么。”

林晚的目光在羊皮纸火焰印记和扎米尔颈后的烙印之间反复逡巡,巨大的震撼让她几乎失语。这绝非巧合!千年前的印记,跨越时空,烙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血肉之躯上!那份敦煌绝密档案中的照片,记录的很可能就是眼前这张羊皮纸的同类!那份标注着“血脉之证”的注释…难道指向的是扎米尔?指向她?

一个疯狂得令人战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炸开:难道那份模糊的档案照片,记录的正是这张羊皮纸?那“血脉之证”的注释…指向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甚至…也包括她自己?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我要去努拉塔!”林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去那个驿站!那个石室!必须去!那里可能有答案…关于这蓝,关于这火印,关于…一切!”

扎米尔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林晚。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跳动的灯火照亮,表情晦涩难明,眼神深处仿佛有激烈的暗流在汹涌冲撞。震惊、怀疑、一丝难以言喻的狂野渴望,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警惕。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他颈后那暗红的火焰胎记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个在古老封印下挣扎跳动的活物。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最终,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的暗流缓缓沉淀,凝结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明天。日出前。”他吐出四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林晚,迅速而小心地将羊皮纸残片放回铜盒,盖上盒盖,重新用靛蓝绒布包裹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与保护。他转身,大步走向店铺角落,开始沉默而利落地收拾装备:坚韧的帆布背包、结实的水囊、磨得发亮的短柄鹤嘴锄、粗粝的绳索、防风沙的头巾…每一件物品都显示出长期野外活动的痕迹。

林晚看着他在昏暗中忙碌的、如同山岩般沉静而充满力量感的背影,看着他颈后那在晃动光影中若隐若现的火焰烙印。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对真相的渴望,对那跨越千年神秘联系的求证,压倒了一切。她知道,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努拉塔的群山深处,那个被流沙半掩的驿站石室,或许埋藏着惊世的秘密,也或许…是吞噬一切的陷阱。

油灯的火苗再次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扎米尔投在墙上的巨大影子拉长、扭曲,像一个从远古苏醒、即将踏入风沙的巨人。林晚深吸了一口弥漫着尘土、锈蚀与羊皮纸霉味的空气,握紧了拳。答案,就在那片被烈日和风沙统治了千年的山坳里。无论那是什么,她都必须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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