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老城区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院墙之外。林晚租住的传统庭院旅馆里,葡萄藤架投下斑驳摇曳的凉荫,小水池的潺潺流水声是唯一清晰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消毒水和一种紧绷到几乎断裂的寂静。
临时充当实验室的客房桌上,强光台灯将金属盒内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那件撒马尔罕蓝塑成的圣物——形态抽象如敛翅圣鸟,幽蓝深邃,流转着丝绸般温润内敛的光泽——被林晚用特制的无酸软托小心翼翼承起,置于中央,如同供奉着一缕凝固的千年星河。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震撼与质问。
而它的周围,散落着那些从努拉塔山坳石室的腥风血雨中带出的、焦黑碳化的羊皮纸残片。它们像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枯叶,脆弱不堪,边缘卷曲,大片的文字区域被彻底焚毁,只剩下零星扭曲的深褐色线条和难以辨识的墨点。时间、火焰和遗忘,联手对它们进行了最残酷的抹杀。
林晚戴着特制的放大镜目镜,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右手持一根纤细如发丝的修复镊,左手拿着一支特制的、性质极其温和的羊皮纸加固液滴管。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每一次镊尖的触碰都屏住凝神,仿佛在拆解一枚随时会引爆的古老炸弹。镊尖轻轻挑起一片卷曲欲裂的纸屑边缘,极其缓慢地将其展平,随即用最小号的软毛刷蘸取微量的加固液,点在脆弱的关键连接处。空气里弥漫着加固液微弱的化学气味和羊皮纸本身陈腐的霉味。时间在无声的修复中缓慢流淌。
扎米尔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的岩石雕像。他赤裸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几道在努拉塔石室中被毒蛇利齿和岩石划开的伤口已经由林晚进行了紧急的清创缝合,覆盖着洁白的纱布,边缘还隐隐透出血迹。他颈后的火焰胎记,在室内光线中依然醒目。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死死锁在桌上那片幽蓝和那些焦黑的残片上,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与渴望。偶尔,当林晚的动作因纸片过于脆弱而不得不长时间停顿时,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会不自觉地暴起,又被他强行压下。他没有催促,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房间里。
汗水顺着林晚的太阳穴滑落。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操作而微微颤抖。一片尤其重要的残片,位于几块较大碎片的连接处,上面似乎有几个相对完整的深褐色符号。就在镊尖试图将其与旁边碎片分离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撕裂声响起!
那片承载着关键符号的羊皮纸边缘,还是无可挽回地崩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该死!”林晚低咒一声,心脏猛地一沉,懊恼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用加固液试图补救那道裂痕。
角落里的扎米尔霍然站起!凳子腿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跨到桌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笼罩在林晚和那堆残片上。他的呼吸粗重,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道新生的裂痕,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火。
林晚猛地抬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狂躁火焰的眼睛。她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质疑和瞬间升腾的戾气。一股冰冷的怒意也瞬间冲上她的头顶。连日来的生死惊魂、精神的高度紧绷、眼前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带来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出去!”林晚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手指指向门口,“要么你出去!要么,这些东西,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你自己选!”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直视着扎米尔眼底的狂野风暴,像一柄淬火的匕首。
空气凝固了。扎米尔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颈后的火焰胎记在灯光下似乎更加灼热。他死死地盯着林晚,又看看桌上那片幽蓝和焦黑的残片,眼神在暴怒与极度压抑的理智之间激烈冲撞。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轻响。时间仿佛被拉长。最终,那狂野的火焰在他眼底缓缓熄灭,被一种更深沉、更隐忍的阴郁取代。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房间,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剧烈的摔门声在庭院里回荡。林晚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和压力都排空。她闭上眼,几秒钟后重新睁开,眼神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专注。她不再理会门外的动静,重新低下头,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的放大镜、镊尖和那些承载着千年秘密的脆弱载体。
接下来的修复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却又奇异地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汗水一次次浸湿她的鬓角,又被她随手抹去。窗外,撒马尔罕的烈日渐渐西斜,庭院的光影缓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块勉强可以处理的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拼合、固定在无酸托板上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强光灯下,那些被拯救出来的、深褐色的古老文字线条,如同从灰烬中顽强爬出的幽灵,终于显露出了模糊却连贯的形态。它们扭曲、怪异,充满了异域的神秘感。
林晚放下工具,疲惫地揉了揉几乎失去知觉的脖颈和酸胀刺痛的双眼。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拿起相机,对着拼合好的残片区域,从不同角度、不同光线条件下拍摄了数十张超高分辨率的照片。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将照片导入,启动专业的图像增强与识别软件。
屏幕的光照亮她布满倦容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调出研究院内部数据库里存储的所有已知粟特文、早期波斯文、甚至更古老的巴克特里亚文的字符样本库。复杂的算法开始运行,将照片上那些模糊扭曲的线条与庞大的字符库进行高速比对、拟合、排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如同瀑布。林晚紧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近乎窒息的节奏跳动着。希望与绝望如同冰火交织。
突然!
屏幕上的图像处理界面猛地定格!
一个被红色方框高亮圈出的字符组合,在增强后的图像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软件右侧的识别结果栏,疯狂地跳动着,最终锁定在一个词条上,后面跟着一串令人心跳骤停的注释:
**识别结果:古粟特文词组
字符形态匹配度:89.7%(高度置信)
破译释义:**
**“血脉之证…持火者…遗存…于此…”**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止!血液似乎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持火者”三个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她猛地转头看向窗外——扎米尔正背对着房间,沉默地坐在庭院水池边的石阶上,月光勾勒出他刚硬沉默的轮廓,而他颈后,那片暗红的火焰烙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被千年羊皮纸标记的“持火者”!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疑虑!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房间,手里紧紧攥着打印出来的识别结果和那张高亮圈出字符组合的图片!
“扎米尔!”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
扎米尔猛地回头。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询问和一丝尚未消散的阴郁。
林晚冲到他的面前,将打印纸猛地塞到他手里,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指着纸上那被红框圈出的字符和下方破译的文字:“看!‘持火者’!古粟特文!羊皮纸上写的!‘血脉之证…持火者…遗存…于此…’!是你!扎米尔!那火焰印记!你就是那个‘持火者’!千年前商队的后裔!我们…我们找到了!证据就在这里!”她的语速飞快,脸颊因兴奋而潮红,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仿佛在绝境中终于抓住了那根唯一的、金光闪闪的救命稻草。
扎米尔的目光落在纸上。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软件界面和字符,但那被红框圈出的、扭曲的古老文字图像,以及旁边清晰的中文破译——“持火者”,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狠狠劈入他的脑海!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纸张在他手中瞬间变得皱巴巴。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晚因狂喜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又低头看向自己沾着泥土和血污的掌心,仿佛要确认什么。随即,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桌上那片幽蓝深邃的撒马尔罕蓝圣物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炽热光芒,在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轰然点燃!那不是喜悦,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蛮荒、更偏执的狂热!一种被千年时光和血脉烙印所证实的、至高无上的归属感和占有欲!仿佛那片幽蓝,那“持火者”的身份,是命运对他过往所有苦难和追寻的最高加冕!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如同野兽确认领地般的咆哮,猛地从石阶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力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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