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遗忘的微小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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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拉深井,地球的伤疤,直插地壳的冰冷喉咙。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恒的人造白昼刺破厚重的黑暗,照亮垂直延伸的钢铁井架。平台悬在虚空之上,下方是无尽的深渊,仿佛直通塔尔塔罗斯。寒冷是这里的暴君,它透过厚重的防寒服,啃噬着骨髓;它让金属呻吟,让每一次呼吸都在面罩上凝成转瞬即逝的霜花。空气里弥漫着机油、臭氧和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气息——来自地壳深处、从未见过天日的岩石所散发出的冰冷死寂。

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沃罗宁,就站在这片钢铁与冻土的边缘。厚重的防寒面罩下,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短暂的白雾,又被平台下方深渊涌来的、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吞噬。我是这口地狱之喉的“掘墓人”之一,冰川微生物学博士,专司从地球最古老的冻土和岩芯里,挖掘那些被时间遗忘的微小尸骸。此刻,我的全部世界,都聚焦在眼前这台嗡嗡作响的基因测序仪冰冷的屏幕上。

编号KM-1143的岩芯样本,取自井深一万三千米的极限区域。那是人类从未真正触碰过的领域,属于寒武纪之前的冥古宙,一个连单细胞生命都刚刚挣扎着诞生的、近乎神话的时代。岩芯样本本身毫不起眼,只是深灰色、布满细微裂隙的古老石头。但就在它内部封存的、近乎真空的微小冰晶气泡里,我的仪器捕捉到了异乎寻常的信号——不是常见的古细菌片段,而是一种结构极其复杂、稳定得令人毛骨悚然的DNA碎片。它像某种扭曲的荆棘王冠,又像深海中不可名状的几何体,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生命演化图谱。初步分析显示,它具备一种诡异的“潜伏期”特性,其部分基因序列的激活,需要特定的……宿主环境?或者说,它更像一把钥匙,等待插入一具特定的锁孔?

我的手指悬在控制台的按键上方,冰冷,微微颤抖。指尖下的按键仿佛带着远古的寒意。屏幕上,那串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基因序列图谱——KM-1143病毒的核心片段——闪烁着幽蓝的光。旁边,另一组序列正被高速载入系统,那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斯特拉戈夫的儿子,阿辽沙·斯特拉戈夫的全基因组数据。伊万,那个掌控着西伯利亚能源命脉、在莫斯科的宫殿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此刻他的命令正通过加密线路冰冷地抵达这台机器。

“匹配它,沃罗宁博士。”他的声音通过加密通讯线路传来,失真而遥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钢铁意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答案。”

命令简洁,背后却压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为了他那神秘的、被病魔诅咒的私生子阿辽沙。

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代表运算开始的进度条在屏幕上亮起,缓慢而坚决地向右爬行。每一次微小的前进都像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深渊的冷气似乎顺着钢铁支架爬上来,缠绕住我的脚踝。我死死盯着屏幕,盯着那两股代表生命终极密码的数据流。一个来自地球诞生之初的深渊,一个来自莫斯科金丝笼中垂死的少年。荒谬绝伦。不可能的巧合。理智在尖叫着拒绝。

然而,那冰冷的进度条,无情地走到了终点。

屏幕中央,刺目的红色框体猛然弹出,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两个基因图谱的核心区域,如同镜像般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红色的“MATCH”(匹配)字样,像两滴浓稠的鲜血,砸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干涩的抽气。胃袋猛地痉挛,一股灼热的酸液逆冲而上。我踉跄着撞向冰冷的控制台边缘,金属的寒意透过厚重的防寒服,瞬间刺入肋骨。眼前发黑,那刺目的红光在视野里晕染开,扭曲变形。荒谬?不,这超越了荒谬。这是亵渎!是宇宙冰冷意志开的一个残酷至极的玩笑!我的孩子…那个在莫斯科无菌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孩子…他体内沉睡的钥匙,竟能打开这口来自地狱之井的魔盒?

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防寒面罩内侧瞬间被酸腐的气息和凝结的湿气充满。控制台冰冷的触感,深渊永恒的呼啸,此刻都成了背景噪音。只有屏幕上那血红的“MATCH”,像烙印,烫在我的灵魂深处。深井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沉闷的搏动,仿佛某个沉睡亿万年的巨物,在基因匹配完成的刹那,于无边的黑暗里,悄然翻动了一下它庞大的身躯。

厚重的隔离门在身后滑开,狂暴的风雪瞬间裹挟着西伯利亚最深的寒意席卷而入,冲散了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特有的臭氧和消毒水气味。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撞了进来,带着一身未化的冰雪和绝望的气息。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斯特拉戈夫。那个在克里姆林宫的暗影里呼风唤雨、在能源帝国版图上挥斥方遒的寡头。此刻,他那张刀削斧凿、惯于睥睨众生的脸,被一种彻底击垮的灰败覆盖。昂贵的北极狐皮毛领大衣敞开着,沾满了雪泥,昂贵的定制靴子踩在实验室锃亮的地板上,留下肮脏的湿痕。他完全无视了实验室的洁净要求,无视了周围研究员们惊愕的目光,那双曾经闪烁着冷酷算计的蓝灰色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冰井,直直地锁定在我身上,里面翻滚着濒临疯狂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哀求。

“沃罗宁!”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仿佛声带被极寒冻裂,“报告!给我报告!阿辽沙…他…”

他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沉重的身躯撞得旁边的仪器架一阵摇晃。安保人员试图上前阻拦,被他野兽般低吼着粗暴推开。他的视线越过我,死死钉在隔离观察室巨大的单向玻璃上。

玻璃后面,是地狱的缩影。

阿辽沙,那个曾经有着浅金色柔软头发、眼神像贝加尔湖一样清澈的孩子,此刻被禁锢在冰冷的医疗舱里。他身上插满了导管和传感器,像被钉在实验台上的标本。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污浊的灰蓝色,仿佛血液里渗入了冰河的淤泥。更恐怖的,是他裸露的皮肤下,正有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地凸起!不是血管的搏动,而是更粗壮、更坚韧的条状物,如同冰层下苏醒的远古蠕虫,在他单薄的胸膛、手臂、脖颈下蜿蜒爬行,每一次起伏都顶起薄薄的皮肤,留下令人作呕的、短暂存在的隆起轨迹。医疗舱内部监测屏幕上的数据疯狂闪烁报警,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剧烈波动,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小小的身体在无意识的痉挛中痛苦地蜷缩,每一次抽搐都让皮肤下那些“东西”的蠕动更加狂暴。

伊万的目光黏在那玻璃上,黏在儿子皮肤下那些亵渎生命的蠕动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所有的权势、所有的财富、所有的冷酷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然后,他做了在场所有人毕生难忘的动作。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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