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浪涛永不停歇地扑打着哈桑二世清真寺下方的礁石,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细密沙粒,抽打在卡萨布兰卡老城区斑驳的白色墙垣上。暮色四合,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被晚霞涂抹成一种近乎悲壮的玫瑰金。诊所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将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祈祷的诵经声暂时隔绝。沈铎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昂贵的羊绒西装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那是刚才穿过露天市场时被某个屋顶漏下的雨水击中。他不在乎。真正让他感到刺骨寒冷的,是紧贴在胸口衬衫口袋里那两张薄薄的纸片,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穿过铺着昂贵波斯地毯、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和雪松木香气的候诊区。这里是摩洛哥权贵和欧洲富豪们趋之若鹜的顶级私人诊所,他是这里的主人,是掌控着无数人健康与秘密的沈铎医生。可此刻,他精心构筑的、完美无瑕的世界,被那两张纸片轻易地撕裂了。
手指颤抖着,沈铎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西装内袋,将那两个牛皮纸文件袋抽了出来。一个素白简洁,带着精英律师特有的冰冷克制,封口处印着“苏晚”的名字;另一个则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深褐色的纸袋,边缘磨损,散发出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辨识的异国熏香混合的气息,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顾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冰冷的海底,首先撕开了那个素白的信封。
“兹证明: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99.9999%……”
报告冰冷而权威的铅字下方,是他熟悉的、属于苏晚的签名。下面附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五岁,笑容灿烂得如同摩洛哥正午的阳光,那双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几乎是他自己的翻版。沈铎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苏晚,他曾经倾注过炽热感情的前女友,那个雷厉风行、在法庭上令对手闻风丧胆的顶尖律师。他们分手时闹得天翻地覆,她离开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五年了,杳无音讯。现在,她突然寄来这样一份报告,还附上了律师函的正式通知——要求行使探望权。
混乱的思绪尚未理清,沈铎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撕开了第二个深褐色信封。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顾遥之子(男,四岁)与沈铎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
四岁?男孩?
沈铎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将两份报告并排摊开在光滑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戳向报告日期栏。苏晚那份,日期清晰:女儿五岁零一个月;顾遥那份,日期同样刺眼:儿子四岁整。
两份报告,两个不同的孩子,都宣称是他的血脉。时间却相差了整整一年零一个月!
荒谬!这绝对是个荒谬绝伦的陷阱!沈铎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昂贵的骨瓷咖啡杯被震得跳起来,滚落在地毯上,褐色的污渍迅速蔓延。他从未听说过什么顾遥!更不可能有一个四岁的儿子!那个女人是谁?她在哪里?她处心积虑伪造这样一份报告,目的何在?是为了钱?还是苏晚为了争夺女儿而设下的毒计?
“冷静,沈铎,冷静!”他逼迫自己深深吸气,试图找回那个在手术台上面对最凶险病灶也能波澜不惊的自己。可脑海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浑浊的碎片和尖锐的噪音猛烈地翻搅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滑腻、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嗤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的深渊中响起,像毒蛇吐信,清晰得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蠢货。”]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颅骨内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骨的轻蔑和嘲弄。
沈铎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他猛地环顾四周,奢华的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窗外是卡萨布兰卡沉入夜色的剪影。
[“还在用你那可悲的逻辑寻找答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愉悦感,[“看看报告的时间差……还想不到吗?我们,分别捐的精啊。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时间刚刚好,是不是?”]
“谁?!”沈铎低吼出声,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幻觉?是连日来的压力和突如其来的打击引发的精神错乱?
[“我?”]那声音似乎被他的恐惧取悦了,发出一阵低沉、扭曲、令人牙酸的笑声,[“我是‘烬’啊……被你锁在黑暗里太久,都快忘了阳光的味道了。”]
“滚出去!”沈铎猛地闭上眼,用尽全力在脑海中咆哮,“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回应他的,是更加放肆、更加冰冷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滚?亲爱的‘主人格’,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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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萨布兰卡麦地那老城迷宫般的小巷深处,空气里沉淀着香料、皮革和岁月混杂的浓稠气味。沈铎在一扇毫不起眼、被岁月侵蚀成灰黑色的木门前停下脚步。门楣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几个古老的柏柏尔符号,下方一行娟秀的法文小字:“顾遥——意识之钥”。没有电话号码,没有诊所介绍,只有这个地址,是他动用了所有灰色地带的关系,耗费了巨大代价才从那个地下信息贩子口中撬出来的。
门内仿佛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刻意调得极其幽暗,仅靠几盏摇曳的酥油灯和壁龛里散发微光的晶簇提供照明。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奇异的复合香气,浓烈的没药、沉静的乳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得发腻却又令人眩晕的依兰花香,沉甸甸地压下来,让沈铎本就紧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墙壁被刷成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赭红色,挂着几幅描绘着扭曲人体和奇异几何图案的挂毯,线条诡谲,透着一股直击灵魂的不安。
一个身影静静坐在房间深处一张低矮的软榻上,几乎与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她穿着宽大的深紫色亚麻长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当沈铎的脚步声惊扰了这片死寂,她缓缓抬起头。
顾遥。
沈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近乎透明。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种极深的、近乎纯黑的褐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当她看向他时,沈铎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被那目光轻易地穿透、冻结。
“沈铎医生。”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静得像一泓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人心的穿透力,“我一直在等你找上门来。”她微微抬手,示意他对面一张同样低矮的、铺着厚厚织毯的坐垫。
沈铎没有坐。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踏前一步,将那份深褐色的亲子鉴定报告狠狠拍在两人之间一张镶嵌着复杂螺钿图案的小几上,纸张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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