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换源:

  “年满十五方可入伍,恪儿还有几天才满十五!”

一声愤怒的咆哮传遍整个厅堂,震得那木桌与胡椅都在颤抖:

“那是什么地方,是吃人的战场!恪儿已经没了他的姨娘,你还要将他送到哪里去!?”

另一个声音撕开了那人的愤怒,如同阴冷的匕首划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还有,他的母亲是贾立婷,不是张姨娘!”

冷哼声传来,继续他的张狂:

“咱们家必须要有个人去,总不能是我吧?”

“孽障!”

一声清脆的破碎声传来,满地的茶水混着精致的瓷器碎片,碎片在不断旋转,许久还未停下来。

“当初你怎么在我这里保证的,她是我兄弟张靖最后的一个女儿!只是姨娘我也不管了,但你叫她什么?”

“张姨娘,怎么了!”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此刻再也压抑不住:

“我告诉你,她是我的养女,更是你原来的泓菁姐!”

“现在你跟我说她是张姨娘?”

“你现在还要把你和她的儿子送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阳凤,你的良心呢?”

此刻中年男人怒目而视,面色涌上恼怒的嫣红,再次开口:

“你!”

啪!

“已过不惑之年,以为你多少会像个样子——”

啪!

“我!”

啪!

“虎毒尚且不会食子,但你是什么居心,别以为我不清楚。”

“我才是他爹!”

啪!

“但我也是他爷爷。”

别院,此刻灵汐在一旁弯腰站着,低着头不敢动弹分毫,公孙恪在小院中唯一的桌子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优雅吃着那他给灵汐买的糕点,雍容华贵的贾夫人。

一身绫罗绸缎,显眼的红色点缀其中,那极细但是极浓的眉眼微微蹙起,抬眼扫视这院落,又看着那惊恐的丫鬟,再看那少年,满脸都是笑,但眼睛没有眯起,只是依旧蹙着眉,注视着这一切。

“边关什么情况还需要我多说吗?”

她继续笑着,

“咱家登记在户的除了你和你父亲,再无他人。”

她咀嚼着那冰皮桂花糕,有些满意的点头:

“还挺会买。”

“你父亲呢,肯定是不能去的,你妹妹还小,仍需你父亲和我多多照拂。”

“但咱家是必须要有一个人去的,你不去,你父亲就要去。”

“当然,你父亲去也没什么。”

她笑着继续看少年那木然的脸:

“但,替父从军,也是一桩美谈不是么?”

少年终于开口:

“那灵汐怎么办?”

那妇人向那丫鬟看去,冷哼:

“竟然还是个狐媚子,挺会啊。”

少年面色如常,但眼神越来越阴沉,妇人余光看到后,与少年对视,微笑着:

“怎么,说你心坎里去了?”

她继续拿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小口,看向丫鬟,用手作悄声语道:

“我家少爷的味道怎样?”

灵汐的此刻耳朵一直红到耳朵尖,颤抖着跪下:

“奴婢真的没有什么,少爷,少爷一直没有碰过奴婢……”

此刻少年挡在那夫人的眼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夫人:

“开门见山,别为难她。”

贾夫人也没有什么不悦,将那咬了一块的糕点,放入盘中,微笑着说:

“真是长大了啊,但我现在就可以把她发卖城中的怡香楼。”

现在,少年冷然:

“所以呢?”

“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

贾夫人拿起另一块完好的糕点:

“如果你去了,她的卖身契,就是你的。”

糕点停留半空中,那只素手就在那里悬着:

“届时,你想给她自由,又或者是继续留在府中,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少年沉默。

“机会只有一次,她的命运,由你来定。”

糕点再次被女人抬起又落下,仿佛是施舍一样,明明是向上递出去,却好像——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乞儿一个干净的铜板。

他终于开口:

“你让我,怎么相信?”

女人轻轻一笑:

“你有不信的权利吗?”

她转过头去,又转回来,有些满不在意的说到:

“当然,为了给你个心安,这样吧,征兵的衙门口来的时候,你在那里按下手印,我就把她的卖身契给你。”

少年抬起手,抓住那糕点,然后放到盘中:

“我去,这样就行了吗?”

女人的眼睛终于眯起来,嘴角轻轻弯起:

“好,那我这边安排一下。”

她环视了这方相对整个宅院中小的可怜的院子,起身,头也没回道:

“收拾一下吧,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可别到那时候,才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带啊。”

少年面色无异,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妇人远去的背影,将灵汐抱进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没事,没事了。”

“我走后,去找爷爷。”

少女不时抽噎着:

“可,可是,少爷,你怎,么办?”

少年松开少女的拥抱,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轻声回答:

“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去战场,又不是去刑场。”

少女竟然在这时候笑出来,鼻涕变成泡泡,配上脸上的泪水横流的样子,显得异常滑稽:

“少爷你个没心没肺的,都这时候了还有功夫调笑我。”

少年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轻声微笑:

“先去找爷爷,把你的事情落实了。”

“至于我的事情,我去找吴先生商讨一下。”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无神的望过去。

起风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糊涂啊,你怎么能答应呢?”

“先生,我没办法。”

吴先生双手颤抖,几乎要咆哮出来:

“一届奴仆,舍便舍了,怎能因小失大,更何况——”

“先生!”

少年抬起头来:

“灵汐于我,从来不是奴仆,而是我的家人。”

“是我的姐姐……”

“你!”

吴先生怒火几乎要从眼眶中喷薄而出:

“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负呢?你的经纶呢!?去了那战场上,真就一定能回来吗?”

“先生!”

少年直视吴先生那满是血丝的眼睛:

“那些固然重要,可相对于一个人在我眼前有可能被掠去受尽折磨,而这个人,更是如我姐姐一般的存在——我没办法束手旁观。”

“竖子!你什么都舍弃不下,什么都想要,自己陷在泥沼,却对自己的处境视若无睹,还想着把别人拉出泥潭,你,你,不可救药!”

“先生,我知道。”

“但先生,我知道吃苦成不了人上人,得吃人才行。”

他看着面前的老者,平静的说到:

“但人就摆在那里,学生,下不去嘴。”

“有些错可以犯下,但有些错,别人对这些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在所难免,但学生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吴先生的手指随着手臂落下,然后瘫坐在那把太师椅上。

“因为我是人,我吃不下。”

少年苦笑:

“也许这也是我不得不去那个死生之地的原因。”

“吴先生,有些时候,不是无法舍弃,而是——不能那样做。”

这该死的道德观。

少年在说这句话时,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深深的长出一口气:

“先生,学生走了。”

你的道德怎么不在你母亲被浸入河水的时候出现?

怎么不在面对爷爷的时候出现?

怎么——不在父亲冷落母亲的时候出现?

倘若你的道德真的崇高,那么今日你又怎么会这样纠结?

倘若你的发心真的纯真,那么今日又怎么会来找吴先生?

倘若你的选择真的无悔,那么今日又怎么会犹豫许久才答应那该死的女人!?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瑟的初秋,风起来,叶落下,人奔波,他停顿。

“等一下。”

吴先生起身,叫住少年:

“塞北苦寒,我这里有曾经在漠南教书时候的棉衣。”

吴先生苦笑:

“既然决定要走,就要备好一切。”

“我这里还有几十两碎银,另外还有——”

他从书房里出来,一本泛黄的本子被他放在公孙恪手中。

“我知道你没办法修炼,但这本书是我早年间所得,名为《奇物志》。”

“没法踏上那条路,但至少也要知道那景色什么样子啊。”

公孙恪沉默的接过那本书,抬头看到吴先生那复杂的眼神。

老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了几下:

“你真的,长大了。”

“我给你取个表字吧。”

“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磐桓。”

吴先生跟公孙恪并肩,望向门外的秋景:

“要跨过那个石头啊。”

少年点点头,然后拱手一拜。

“那里还有一个东西,去拿吧,从此之后,你就真的只有你自己了。”

少年沉默,然后躬身退下。

他看着那不小的包袱上,一柄古朴的青铜剑就在上面静静躺着。

剑身几乎可以与他身高一般。

但入手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笨重,远比他感到的轻巧。

他轻抚剑身,然后收剑入鞘。

他背起行囊,拿起那长剑,有些瘦削的身影在门外的院落中,向着正看着他的吴先生,深深叩拜。

这次,吴先生没有推辞。

只是有些雀跃的说到:

“不错,有些少年人的样子了。”

“先生,学生……”

吴先生摆摆手:

“去吧,既然决定了,那就往前走,然后,活着回来。”

默然,转身,简单的迈出大门,简单的被目送。

是啊,简单的离开,简单的争吵,简单的赠礼,简单的告别,简单的……奔赴。

少年脚步如同先生所期盼的那样,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老者站在院门前,在萧索的初冬中,看着背着包袱的少年走来。

少年顿了一下,然后走到老人跟前,一言不发。

老人皱眉:

“为什么要答应她?”

少年沉默。

“就为了一个仆人?”

少年依旧沉默。

“去找吴先生了?”

少年还是在沉默。

老人看向少年手中,有些诧异:

“没想到,他连那玩意儿都给你了。”

少年依旧沉默,但却点了点头。

“这把剑,几乎可以说是那老家伙的命了。”

老者笑笑:

“年轻的时候,这柄剑,他可从来没允许别人碰过。”

“但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少年沉默。

明明知道在这个世道不保全自己,如何能在这腌臜的宅院中立足?

明明清楚那是血流漂杵的战场,但还是选择前往——当真是为了照顾那一起生活的女孩吗?

就没有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吗?

就没有想要厮杀来发泄的想法吗?

他的目的,好像经不起他内心的拷问。

是的。

这些,经不起那位母亲的拷问,经不起父亲的拷问,也经不起每晚梦回惊醒前的拷问。

所以他面对这个关心自己境遇的老人,选择了缄口不语。

他,害怕被拷问。

于是所有人的询问,都成了拷问。

于是连离开,都避之不及。

于是默认一切。

“那丫头,也到了快嫁人的年纪了。”

少年猛然抬头,震惊的看着祖父。

“等你回来,她就是你的通房。”

终于,他再次开口:

“祖父!”

他那眼睛里面顿时闪烁出愤怒的色彩,那礼的束缚在此刻竟然出现了一丝松动:

“请您三思!”

公孙长盛此刻静静注视着公孙恪的眼眸,终于笑了出来:

“你终于开口了。”

他轻抚胡须,有些畅快:

“从你亲生母亲走后,这是你第一次拒绝我的要求。”

少年低下头,想把自己的失态碾碎成地上的粉尘,不再言语。

“过几天叫那丫头来我院中吧,我们,等你回来。”

少年躬身:

“谢过祖父。”

老者摇摇头。

“接下来这一路,就只有你自己了。”

少年躬身的腰一直没有起来。

“我知道你这孩子打小性子太软,看不得你身边的这几个人受到一丝一毫委屈。”

“但恪儿,”

老人蹲下身子,沉声说道:

“割肉喂鹰从来不能让这世道改变半分,因为鹰要飞翔,迟早会饿。”

他搀起少年,老迈的身躯竟然显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要么把鹰抓住,困于囚牢;要么辛勤耕耘,等待丰收。”

“或者,两者兼有。”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你对敌手的仁慈,是对你看重的人最大的残忍。”

老人转身,从那院门走了出去。

老人的背影在这已经深秋的夜晚,形单影只,但是此刻,一只橘黄的小小身影闯入者肃穆的素描中。

狸奴轻轻蹭着老人的小腿,轻柔的叫着:

“喵呜”

老人苦笑,蹲下身抱起那胖乎乎的小猫咪,像是抱着一个婴孩那般,用手轻轻挂蹭猫咪的下巴,而小猫咪也仰起头来,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祖父原来,这么讨小猫的喜欢啊。

可是,祖父不喜欢猫啊。

可是当少年看向灵汐,又看了看老者,才知道。

原来是因为自己和灵汐喜欢。

他微张开嘴,但再次合上。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好多。

或许日子太久,他把很多都当成了理所应当。

“灵汐,记得搬过去的时候,带上这小家伙!”

老人苦笑,把猫放下,然后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渐渐走远。

总有些离别,还没有开口就已经开始;

总有些纷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总有些选择,还没有出现就已经注定。

总有些温存,还没有觉察就已经远去。

时间大浪淘沙,命运在浑浊中明灭不定,偶尔有选择的礁石被狂浪卷起,改变命运的模样,但流水依在,涟漪不断消逝。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涟漪汇聚,这流水也会为之改变他的模样,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这便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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