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总是来得突然。
昨日还料峭的东风，今晨便被暖阳揉碎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地掠过慕容府朱漆大门上崭新的椒图兽首，门楣处“敕造慕容将军府“的金匾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府内西侧的惜香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产婆沾着血渍的裙角扫过门槛时，蹲在廊下熬药的小丫鬟看见她发间银簪的流苏晃成了急雨。
“老爷！是个粉团似的姑娘！“产婆的嗓门惊飞了檐下筑巢的春燕。
她怀里裹着茜色锦缎的婴孩正嘬着手指，耳后那枚桃花胎记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慕容律手中的龙泉青瓷盏“当啷“落在青砖上。
这位在陇右道令突厥人闻风丧胆的镇军大将军，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跌跌撞撞冲进内室。
当他粗糙的指腹触到女儿花瓣般的脸颊时，窗外一株晚开的垂丝海棠“簌簌“落下三两点胭脂泪。
“含蕊...“将军铁甲未卸的胸膛里涌动着陌生的柔软，“就叫慕容含蕊。“
这个承载着慕容氏三代夙愿的名字，随着正午报时的景阳钟声传遍长安。
朱雀大街上卖胡饼的波斯商人看见，慕容府的家丁抬着二十筐铜钱沿街抛洒；平康坊的歌姬们发现，素来冷峻的金吾卫今日竟对她们簪上的桃花多看了两眼。
暮色四合时，太常寺的礼官捧着明黄卷轴踏进府门。
圣旨中“祥瑞临门“四个字写得格外饱满，随赐的还有一对鎏金错银的连理枝玉锁。
沈墨夫人倚着缠枝牡丹纹的凭几轻笑：
“陛下这是提醒我们，该给大郎相看媳妇了。“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摇篮，惊醒了熟睡的婴孩。
满月宴前夜，管家赵襄捧着账本在书房急出满嘴燎泡：“老爷，光蜀锦幔帐就订了八十匹，这开销...“
“把我在河西的田庄卖了。“慕容律正擦拭一柄镶嵌着瑟瑟石的短刀——这是准备给女儿周岁抓周用的，“记得在惜香苑东南角再移栽些桃树。“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巡，奶娘王氏打着哈欠给含蕊换尿布时，忽觉后颈一凉。
她最后的记忆是闻到股带着松针清冷的异香，接着便如坠云雾。
朦胧中似乎看见个修长身影立在摇篮前，月光将他腰间的玉带钩映成一道银虹。
风璟凝视着婴孩耳后的胎记，指尖凝出米粒大的光点。
那光晕没入胎记的瞬间，整座惜香苑的桃树无风自动。
他取出怀中温养了三十年的昆仑玉，玉上“清辉“二字隐约浮现。
“阿清...“
他声音里带着跨越千年的疲惫，
“这次我不会再让天劫找到你。“
小含蕊突然抓住他的食指。
婴儿的力道明明很轻，却让这位曾挥手移山的谪仙僵在原地。
风璟望着她攥住玉佩的小手，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洞庭湖畔，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也是这样抓住他的衣袖。
“仙长且留步，这株三生草...“
记忆里的嗓音被更鼓声打断。风璟掐诀在摇篮周围布下结界，转身时衣摆带落的海棠花瓣尚未落地，人已化作清风融入月色。
千里之外的拙政园内，百年桃树突然逆时绽放。
风璟倚在虬曲的枝干上，掌心的命盘显示着星轨异象——紫微垣东南角新生的那颗小星子，正被一团黑雾缠绕。
他摘下鬓角沾着的花瓣，弹指间花瓣化作纸鹤飞向终南山方向。
长安城的喧嚣渐渐平息，唯有慕容府厨房的十二口灶眼还冒着热气。
厨娘们正在准备明日要用的金丝蜜枣，没人注意到窗外掠过的黑影。
风璟站在慕容府最高的望楼顶端，看着更夫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袖中飞出一串符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府邸四角的石兽口中。
寅时三刻，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风璟突然转头望向皇城方向。
观星台的铜铃无风自动，正在值夜的司天监少监猛地抬头，只见紫微星旁有青鸾虚影一闪而过。
“怪事...“少监揉着眼睛嘟囔，“《乙巳占》里可没说过这种天象...“
满月宴当日，慕容府门前的车马排出三里有余。
沈墨夫人特意给女儿换上御赐的蹙金绣襁褓，却发现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块陌生的玉佩。
正当她疑惑时，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八宝香车而来的除了各色奇珍，还有位戴着帷帽的神秘道人。当那道人看见含蕊耳后的胎记时，手中的拂尘突然断成两截。
“此女命格...“
道人话未说完，忽然脸色大变地望向东南天空。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湛蓝晴空中竟有星辰闪烁。
慕容律按着刀柄上前一步，却见道人匆匆作揖后便化作青烟消散。
宴席正酣时，终南山巅的某座洞府内，青铜灯台上的火焰突然变成诡异的蓝色。
正在打坐的白须老者猛地喷出口鲜血，面前的水镜里浮现出慕容府热闹的景象。
“找到了...“老者颤抖的手指间，一缕黑雾正在吞噬他袖口的金线，“这次定要...“
话未说完，水镜突然炸裂。
碎片映出窗外一掠而过的纸鹤，鹤翅上沾着片桃花瓣。
夜色再度降临长安时，惜香苑的桃树突然集体绽放。
守夜的婆子看见有个身影立在花雨中，待要细看时，却只闻到风中残留的松香。
含蕊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不知道，自己攥着的玉佩正在发出只有仙人才能看见的微光。
风璟站在皇城角楼的鸱吻上，望着远处慕容府的灯火。
他腰间悬着的青铜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大凶“二字。
“还有十七年...“他对着星空轻语，身后渐渐浮现出九条虚幻的狐尾影子。
月光穿过这些影子照在城墙砖上，砖缝里一株嫩绿的萱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