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冠霞帔

换源:

  永徽六年的春分比往年来得早。

慕容含蕊踮脚去够檐角风铃时,垂落的石榴裙扫乱了青砖上排列整齐的占风铎。

铜铎相击的脆响中,她耳后的桃花胎记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极了昨夜梦中那株会发光的老梅。

“姑娘快别闹了。“

乳母王氏提着缠枝牡丹纹的裙裾追来,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七事叮当作响,

“今日要试穿宫装的。“

含蕊转身时,藏在袖中的昆仑玉滑出半截。

这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刻泛着异样的潮红,玉芯里游丝般的金线正组成某个古老的符文。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雪夜,窗外梅枝映在纱帐上的影子,莫名化作了执剑起舞的人形。

“听说太子殿下特意向圣人求了恩典。“

王氏边系襦裙的鹅黄丝带边絮叨,

“要让您坐在凤阳阁的玉阶上看百戏...“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含蕊转头时,恰见一截梅枝坠在雪地里,断口处竟有焦黑痕迹,像是被雷火劈过。

入宫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雪。

慕容府的朱轮车行至丹凤门时,含蕊忽然攥紧了玉佩。

城门阴影里站着个戴浑脱帽的胡商,他怀里铜镜反射的雪光,在她手背烙下转瞬即逝的凤凰纹样。

“那是新罗来的贡使。“

慕容律顺着女儿视线解释,腰间金鱼袋随着动作轻晃。

他没看见胡商袖中滑落的龟甲,更没注意到龟甲裂纹正与含蕊耳后胎记形状诡异地重合。

含蕊踏上太液池冰面时,玉佩突然变得滚烫。

冰层下传来“咔嗒“轻响,几条游鱼僵直地沉向幽蓝深处,鱼目里泛着不自然的灰白。

领路的宦官却恍若未闻,手中鎏金香球里飘出的瑞脑香,将少女的惊疑裹进甜腻的雾霭。

“慕容小娘子且看。“

太子李弘指着水榭前的雪堆,侍从们正从雪中挖出数十个彩绘陶瓮,

“这是岭南进贡的催花术,埋在雪里...“话音戛然而止。

最前排的陶瓮突然炸裂,爆出的不是早开的牡丹,而是密密麻麻的枯骨蝶。

这些本该在盛夏出现的妖异生物,此刻正抖落翅磷在雪地上拼出模糊的卦象。

含蕊后退半步,后腰撞上了什么坚硬物件。

转身见是个戴昆仑奴面具的侍卫,他扶住她肘部的手指冰凉得不似活人。

当那些枯蝶突然集体转向她时,侍卫腰间横刀发出龙吟般的震颤,惊得蝶群四散逃入梅林。

“殿下恕罪。“

侍卫揭下面具,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脸——竟是乔装打扮的吐蕃质子论钦陵。

他腕间缠绕的天珠串此刻正泛着血光,其中一颗雕刻着怒目金刚的珠子悄然裂开细纹。

宴席设在含元殿西侧的麟德殿。

含蕊接过宫女递来的鎏金鹦鹉纹提梁壶时,发现壶底阴刻着“永徽二年敕造“的字样。

她不知道,这个本该在武后毒杀魏国夫人时坠毁的酒器,此刻正违背因果律地出现在她手中。

“慕容娘子尝尝这蔗浆。“

太平公主突然挨着她坐下,八破裙上金线绣的孔雀眼珠竟会随光线转动。

当含蕊啜饮时,小公主用团扇掩着嘴低语:“方才你背后有个穿紫袍的...“

殿角铜漏的水滴突然凝滞。

含蕊转头看见柱影里立着个面容模糊的官员,他腰间鱼袋上绣的不是寻常银纹,而是某种长着人脸的飞蛾。

那人朝她举起酒樽时,樽中琼浆倒映出的却不是殿内灯火,而是漫天血色的星斗。

“那是司天台少监杨思勖。“

太平公主扯了扯她袖口,“听说上月他观星时被天火灼伤了眼睛...“

小公主忽然噤声,因为杨思勖的袖口正爬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蜈蚣,那蜈蚣背上排列的玉质骨节,分明是缩小的二十八星宿。

酒过三巡,含蕊借口更衣溜出殿外。

回廊转角处,她撞见个正在焚烧纸人的小宫女。

纸灰拼成的诡异图案中,赫然浮现着她耳后胎记的形状。

更骇人的是,那宫女转头露出的面容,竟与三日前给她梳头的丫鬟秋杏一模一样——而真正的秋杏,早因失足落井殒命在去年冬至。

“姑娘快回席罢。“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含蕊惊惶回首,看到论钦陵不知何时已卸去甲胄,换上了吐蕃使节的礼服。

他手中转经筒的铜铃铛里,传出只有她能听见的梵唱:“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远处突然传来骚动。

含蕊赶回殿内时,正看见太子李弘痛苦地蜷缩在茵褥上,他衣襟散开处,心口位置浮现出与含蕊玉佩相同的符文。

御医们手忙脚乱地施针时,没人注意到武后指尖闪过的一丝银光——那根刺入太子百会穴的金针,针尾分明坠着半片桃花瓣。

“是旧疾发作。“武后抚着儿子苍白的脸,目光却锁住含蕊,“多亏慕容小娘子赠的香囊镇住了邪气。

“含蕊愕然低头,才发现自己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蹙金绣香囊,囊中飘出的异香与那夜梦中老梅的气息如出一辙。

回府的马车上,含蕊发现玉佩背面多了道裂纹。

车帘被夜风吹起的刹那,她看见有个身影立在坊墙的阴影里。

那人穿着初唐式样的圆领袍,手中提着的六角宫灯照亮了小半张脸——正是她梦中见过的执剑人。

当马车驶过光德坊时,含蕊耳后胎记突然刺痛。

她不知道,此刻终南山巅的某座道观里,青铜灯台的火苗正疯狂舔舐着写有她生辰八字的桃木人偶。

更不知道风璟站在云层之上,手中玉如意挥出的青光,将笼罩长安的黑色星芒暂时逼退三寸。

“阿清...“风璟的叹息惊散了脚边的云气,他袖中飘出的符纸化作百只青鸟,朝着慕容府的方向飞去。

其中一只撞上了无形的屏障,燃烧的残骸在夜空中划出短暂的亮痕,像极了十五年前那个陨落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