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林篁。
我二十年不曾下过师父的临风山,亦是二十年不曾出过师父的明和城。
说是师父,我却还未正式拜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我偏要叫师父。
我的师父叫林天下,他是天下第一宗师,徒弟却只有三个,分别是大师兄林笠、大师姐林箬,还有一个没入门的我。师兄炼体,师姐习剑,二人武功冠绝天下,可师父不教我。我不怪他,因为我体内有疾,受不得一点内力,否则便会内息紊乱爆体而出。
师父还有三个同门,在江湖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听城里的说书先生说,二师尊沈胧年轻时孤身一人药倒三万贼军;三师尊洛兮若桃李年华,一把折扇打崩前朝一万旧部,四师尊百里烈天,一人一枪立于东起海,退海寇七千。
师父本人,曾与当朝圣上烈帝共谋天下,奠定朝纲,才有了如今的南震。
我深知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于是我想把这些写进书里。
写史,自然要用最好的笔。
三百年前,那时候入主中原的是一个叫大皓的朝代。大皓出了个享誉万古的史官崔誉,古往今来的江湖人都叫他“拈诗判官”。据传,他用来写史书的那支笔,是地府判官的笔,一笔可道尽春秋,方成就他拈诗判官美名。
我想拿到这支笔,用它写一卷岁月史书流芳后世,教后人可以永远铭记前人。
所以我去问了师父。师父是武林尊主,有一宝物,名至尊卷轴,是拈诗判官的手作,记载着崔誉一生遇见的十八奇,判官笔必在其中。
师父坐在山顶别院,轻轻抿了一口茶,笑着这将外面打破脑袋只求观上一观的卷轴交给我。卷轴上说,判官笔藏在幽冥之境的深处,若想寻得,唯有下山去走一趟崔誉曾经寻笔的路。
于是我收起卷轴,说,师父,我要下山。
师父像是早有预料,唤来师兄和师姐,要他们陪我一道下山。也罢,南震初立不过十五年,朝纲不稳,且从南震的年号“清晏”二字,也看得出来当今世道不太平,不然圣上何以取“海晏河清”之意作了年号?更何况,我要带着至尊卷轴一起离开,这一路势必遇见许多豺狼虎豹。
师兄说,何不等他将整个江湖血洗,我再下山。
我说,我不想师兄在后世落个好杀的骂名。
师姐又说,此番下山,他们不能一直护在我身边。
我知道的,师兄和师姐二人都是因果缠身的命,在山上师父还可以帮他们挡着这些因果,可出了这个山门,他们就必须自己去厘清。
整座临风山,恐怕唯有林篁我身上清清白白。
我回答,我不在意这些。师父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如果我死,师长会为我报仇,没有人会愚蠢到杀师父最宠爱的弟子。
师父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我微微地笑。笑得苦涩。
师父慢悠悠地说,他养了我二十载,今日下山前,让我正式拜个师。
临风山的拜师不同于其他门派,不讲什么礼节,也不求什么束脩,我们这儿,陪掌门下一局棋便算正式拜师了。
师父什么都会,就是不会下棋,不是什么藏拙,他就是个烂棋篓子。师兄师姐拜师时陪他下了两局,他都输得一塌糊涂。
于是,我也意料之中地赢下了与师父的对弈。
棋盘外,两袭红衣相对而坐。棋盘内,黑子如刀,抵住白子大龙咽喉。
师父您的棋艺,当真烂得不行。我笑道。随后起身向师父行了一个弟子礼,拂袖而去。
我走出别院向山下走去,在山间凉亭处,我遇见了在里面等着为我壮行的几位师尊。二师尊和他座下的小弟子金瞳带来了酒菜,三师尊送了我她亲手雕刻的玉面菩萨,四师尊却将一柄毒匕首塞进我的袖中。
四师尊说,有恃无恐——他应该是想说有备无患。
酒菜用罢,三师尊送我下山。我知道她是想再看一眼林笠师兄。他二人本是夫妻,新婚伊始还未洞房,机缘巧合下便差了辈儿。
临风山脚下便是明和城,城池很小,小半座城池塞下二师尊的酒肆、三师尊的歌楼和四师尊的镖局,另外那大半座城只住了几百个挂名弟子和平头百姓。
三师尊告诉我,清晏元年,烈帝下旨封锁江湖二十年,如今才过十五年,我此番下山便是抗旨。
我知道三师尊这话是劝我大可五年后再下山,我确实是可以等,但是三百年只现世三年的幽冥之境不会等我。
师兄和师姐早已备了马车等在城门口,我钻进略显逼仄的马车,就这样揣着颗赤子心投身入了江湖。
……
我现在的名字,是师父取的。
十年前,师兄林笠把满身血污的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让我看见了这位名动天下的武林尊主。师父说,只要叫他一声师父,所有的因果他会帮我挡下,我叫了,因此收获了一处避风港。
若是爹娘还在,怕是要拎着我的衣领怒气冲冲地告诉我,你要敢作敢当,你不能逃避。
可他们若还能这样与我说话,也好过留我一个孤家寡人在这人间。
师父的临风山上,除了师兄,还有一个喜欢穿红衣裳的小孩子。师兄告诉我,这小孩是师父养的,虽然也叫师父,但还不是师父的徒弟。
师父让这小孩叫他师父,却只为父不为师。若是算上曾经,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种“离经叛道”的场面了。
但我不在乎。我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异类,若是我把我的剑道公之于众,怕是会被那些正人君子的唾沫星子淹死。
当年的我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留在临风山,直到看到了四师尊,我才留了下来。
其一,四师尊姓百里,我娘也姓百里。
其二,四师尊和我娘一样喜欢用枪。
其三,从某个角度看去,四师尊的背影跟娘很像。
也许是我太想娘了。娘要是还活着,肯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坚强,但我都坚强了那么久,这次懦弱一点承认自己的思念,也无伤大雅吧?
娘啊娘,女儿不孝。
……
我很早就知道,有些事情做与不做,在他人眼里都是罪过。人活一辈子,不能指望事事都有人理解,但我至少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我知道师妹没有抛弃、也不可能抛弃从前的名字。我也一样。从前的名字,代表的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若是随意丢弃,我定然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如果过不了心里的坎,清白之身亦是有罪——何况我仍是戴罪之身。过去的名字是责任,也是罪枷。
我杀了一个必将流芳千古的圣人。尽管那时的我只剩下了这个选择,尽管我所杀之人的罪过比我大得多……但这份罪孽——不管我跳了几次忘川河,喝了多少回孟婆汤——都洗不净。
拜师的时候,师父说,我身上的杀孽太重,所以只能炼体。否则他也不知道,我被杀心蒙了眼之后会做出什么。
我拜师之后,天下才有了一座叫临风的山门。临风山立牌坊的那一日,尽管江湖封锁令仍在,江湖上也来了很多高人要挑战师父,师父却让我出面应战,他本人则抱着那个还没拜师就叫我师兄的红衣小子站在校场边上,师父说,架打赢了,晚上就给我和兮若办婚。
架,我打赢了。婚,师父也办了。可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兮若忽然成了我的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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