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难以计数的橙黄灯笼被看不清的线挂在空中,上面残留的水滴记念着刚停不久的大雨。
两个人在石龙架出的灰色砖瓦上行走,他们脚步很轻,这让他们的身形看起来像是从高楼屋檐中自然生长出的影子。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怎么连这高楼阁宇间穿行的路线都这么清楚。”
女人跟着前面的男人走在屋檐之上,他们避开各处楼屋房内照出的光亮,在阴影处缓慢前行。
“听说过一个词,叫路痴吗?”男人不答反问。
这里的几座高楼相隔很近,每一层楼宇间,红色的藤蔓顺着灰黑的檐爬出。众多典致奇特的木桥高高低低的横在空中,将几座高楼连结起来。
“你当我是不识字的小孩儿吗?”女人对男人的阴阳有些不满。
“那就对了,这世上既然有路痴,自然就有相反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在陌生的复杂路形中找到方向。”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女人的不悦,他擦了擦手指尖的血,弯下身子,从脚下靠近纱窗的地方摘下一朵开得最烂漫的花,递给女人。
“都什么时候了,如此聪明的神童还如此的有情调。”
女人作出一幅嫌弃的表情,却很快地从男人那儿接走花,仿佛害怕男人突然反悔,把花收回去。
“哪来的什么神童,我虽然没来过皇都,但来之前至少还做了一些了解。”男人看着身后这个神秘的女人,在他看来女人并不像是粗枝大叶、做事不提前准备的人。
“既然如此,那给我介绍一下这儿附近吧,正好你也需要休息一下。”
两人在一处很深的阴影中停下,女人不知道从哪扯出一些白布,随手扔给男人。
用还在滴血颤抖的手拿住白布,刚刚强装的轻松表情从男人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神色。他轻轻呻吟了一下,将这种特殊的白布缠在自己胸前深能见骨的伤口上,再用力束紧,从那里淌出的鲜血马上变得少了些。
“闻到我血的味道了吗?猎物流了血,猎户就会很快寻着这血腥味来到。这时候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不过我确实有点走不动了。”呼吸有些不均,男人弯下身子,用左臂肘抵住自己的腰。女人低头看去,男人的腰腹处也有一道明显的伤口。
“不要急,更别慌,你死不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夜风轻抚,女人双手抱在胸前,腰间那把刀在没有光照的环境下,仿佛迷散出阵阵冷气。
看到女人淡定不惊的模样,男人松了口气,他索性背靠着不知谁家的窗户,倚坐在旁边的斜屋檐上。
“这里,算是皇都的一处地标,以往的朝代里,贫民们住茅屋,富些的能住瓦房,这官显贵和皇亲国戚则是府院或者宫殿。在央朝开朝前的十多年里,战乱不断,新的学派和思论也在这朝不保夕的动荡中应运而生,很多年没有革新的建筑行业,受到这些思潮的影响,出现了不少独具匠心的建筑新秀……他们不愿再像前人一样,只是在不改变原有建筑大体的基础上,对建筑的内部进行改造。他们要把一切打倒重来,所以就有了你现在眼前看到的东西——重楼。”近乎忘情的讲着,男人已经忘却了身上的伤痛,眼中斜透出兴奋期盼的光芒。
“我知道重楼是一种中药的名字,在道教中也是喉咙的别名。现在看来用来代表这高高低低、千奇百怪的巨大楼群倒是很合适。”女人有意瞥了男人一眼,“不过,对你来说,这名称是无关紧要……打倒重来才是关键吧?”
“哈哈哈,看来你是懂我的。”男人干咳着,笑了几声,“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来皇城吗,在这大战将至之际,因为打倒重来的时候来了。我看见的不只是央朝即将走到尽头,长达几百年的士族王朝统治也快消失了。东大陆,正在呼唤一个新的明天。”
“又成我懂你了……”女人的语气中带着惯有的调笑。
男人面对女人的戏弄,并不感到尴尬,他认真的说:
“知己难得,相见恨晚。人这一生有时候失去一个人,或者遇见一个人,都可能改变一生,我觉得你可能就是那个改变我人生的……”
这小子年龄还没我大,就这么会来事儿,假的都说得比真的还要真。
女人心想。
“别搞这些不着边际的,”女人及时打断这位“神童”的花言巧语,“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这儿几个时辰不到,你就知己知己的了。不如还是接着说说‘重楼’吧。”
“行,”男人点了点头,“重楼,顾名思义,一层层的高楼。你看这附近的楼群,就算是其中较矮的楼,放在东大陆其它地方,也算是绝对的高楼。这些楼的每一层,都各不相同。有的楼层类似筒楼,长的走廊把很多单间串在一起……”
“走廊两端通风,像一个筒子。我以前呆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简楼,它可以让狭小的空间里住下更多的人,有不少军队,就是住在这种楼里的。”女人若有所思。
“但这里的单间是给那些穷人住的,他们白天为这座巨都付出血汗,晚上又回到这里,在狭小的房间里休息,日复一日,有所希望,却又没有希望。”男人说。
女人点了点头,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她并不关心某个群体的生活如何。
“除了筒楼,有的楼层可能是单独属于某个官员或是富商的,他们把一层楼修成府院的样子,有时间就会穿着便衣,隐藏身份来这里同妓女寻欢作乐,或者和见不得光的人私会。”
接着说道,男人指向对楼灯火绚丽的一层。
“看起来你还挺向往这种日子啊。”女人说。
“你怎么这么喜欢调戏别人?我肯定是看不起这种行为的。但如果有机会,让我试试也不是一定就不可以,我是一个革新派。”男人话风连转,“先不说这个了,这些楼被很多架在两楼甚至三楼之间的云桥连在一起,这让我想到了挂在山壁上的悬棺,你不觉得这一座座空中的桥就像是棺材一样吗?”
“为什么要把这些楼给连在一起,只是为了让外观看起更加奇特吗?”女人想了想,问道。
“为了交通方便,以及安全。因为这些楼群都建得独特,比如我们现在的这座楼,它没有修建可供人上下的楼梯。如果你想上楼,除了像我们现在这样小偷一般地从楼外檐上翻窗,那你就得从其它楼进入,绕来绕去,最后通过云梯进到某一层。”男人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他已在这个地方混了很久。
“暗道丛生,地势复杂,这地方不简单啊,但这里不止有筒楼和府院吧,其它地方呢?”女人有些好奇。
“黑市,对,黑市。这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名字。这里可不是用来给那些身份不明的穷人居住或是专门让官员巨商们寻乐的地方。你在这儿可以找到很多被明文禁止的东西,违禁的书籍、粮备,或是兵器、毒物。除了这些,你甚至能看见制作禁药的作坊、臭名昭著的通缉犯、乃至窝藏的私军,但这些都不重要……交易,才是这里存在的意义,只要肯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几乎可以在这个地方买到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说这些时,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
“哦?”女人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那我能在这儿买到像你一样油嘴滑舌的男人吗?”
“妈的,这你也来打趣,”被女人一说,男人语气又恢复正常,“禁药、死士、武器、像妖精一样迷人的男人女人等等,你都可以买到,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很多神通广大的情报贩子,你也可以从他们那儿知道你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带着我从这里穿过,是准备买什么吗?”女人问。
“这个地方牵扯太多方的利益,就算是皇帝的人,在这儿也不敢随意乱来。我们一路逃到这边,大致位置肯定是被锁定的,估计黑市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拿下我们了。不过我们现在就是进到山上的土匪,而黑市就是我们的深山老林。只有从这条路走,才能有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
男人慢慢起身,他已经听到了四周细碎的动静,他们又该动身了。
黑市外不会有人的,追来的只会是这些从后面跟来的家伙,前面会有人帮我们扫清障碍。女人想着,并没有说话。
但到底是我带她来的,还是她领我从这儿走的?
突然生出疑惑,可能是因为先前失血太多,男人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分辨。他暗暗瞧了一眼女人,女人的狐狸眼在黑暗中显得风情万种,但却有着淡淡的冷韵。
她说得对,他们今天才认识,还只呆了一会儿。但他之前居然没有怎么提防这女人。想着,他心中多了一丝警惕。
“黑市不该是晚上做生意吗?怎么这边这么黑,没什么灯火。”
没等他完全站直,女人靠近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女人的唇几乎贴到男人的侧脸上,嘴中呼出的热气却让男人一哆嗦,男人立马往旁边移了一步。
“因为这里,是黑市的暗面。”
男人平静地说,他的心在狂跳。
女人拉上他的手,两人继续在暗面中前行。
……
穿过了很多层黑色纱布,高挑女人停下脚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了进去。
“陛下,那两个人还在黑市,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他们。”高挑女人站在温泉旁,这个地方缺少光线,昏暗中,刺鼻的药材气味狂烈窜动。
“外面呢,布防了吗?”热气蒸腾的温泉里,赤身裸体的男人从水中浮起,背对着她,露出上半身。
“呃……遇到了一些阻碍,是周秀的人,外面的布防怕是不能及时到位了。对面就只有一些央家军沿江镇守,好消息是至少可以保证确保没人过来坏事,我想……”不知道是因为是遇到困难,还是这里的环境让她不适,高挑女人皱起眉头。
“好了,预料之中。”男人用毛巾慢慢擦拭着身上,明明温泉水的温度很高,却没有任何水气从他肌肤上冒出。
“陛下,如果没其它事,我就赶过去了。”明白男人不想再听她讲话,高挑女人说。
“张万玉,要活捉。把其他人也带过去。”男人突然转过身来,俨然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所……所有人?那央皇帝怎么办,已经没人留下保住他了,要是这有人趁这时……”面对男人的直视,一向雷厉风行的高挑女人顿时有些语塞。
“这不是你该问的。”男人又转身回去,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对爱人的低语。
“遵旨。”高挑女人低下头。
……
“光就在前面,那就是黑市的阳面。”男人喘息道。
肉眼可见的光化作尘粒的样子,从前方高楼后溢出。
从檐上绕过高楼,黑暗消亡,金黄的光景出现在狄衣和张万玉面前。
“看到了。”女人说。
他们站着正站在黑市的出口面,黑暗背后的金碧辉煌,各色各样的灯燃烧着,每座高楼、每一层都如同闹市般,买家卖家川流不息。这一侧的夜空被照得如同白昼,月亮的和星辰失去颜色。
高楼脚下是不宽的走道,再前面是码头。对面是群山万壑,无数刀锋般的大厦林立在山上。
不,那不是楼在山上。
看到此景,张万玉面露兴奋。
这些山,是由这些大厦层叠而成的——
楼山。
超百米宽的江河从中流过,将黑市和楼山分隔在水的两边。
“这是天河!”张万玉深吸一口气,“皇都,是一个水上之城。”
狄衣看了看江水,按理说这么长的河宽,水的流速应该很慢,但现在却不是这样。河水流动发出不小的声音,可以用湍急来形容。
“与其说是水上之城,倒不如说皇都是人为合在一起的两个城市。”狄衣咂舌。
“我们在的这边,是西城,是平民百姓住的;对面是东城,那里属于权贵们,据说整个东城的财富,足够买下南州、中州和东州三个地方。”张万玉仰头看望着对面的楼山,“看看对面的那些大厦,多锋利啊,它们长得像不像那些人手中的刮骨刀?”
“看不出有刀的样子,我看它们的时候只是看个整体,”狄衣面无表情,“对面的楼山倒像是一个王座。”
“这里没有王座,不过有一个东西和它很像。”张万玉用手指向天河之上——
那是一座孤舟似的高阁,矗立在天河之中,灯火通明,但四周没有任何桥索之类的与两岸相连。
“那是天阁,意为如天之高,修在河中,是当时与皇宫一起修筑的,央皇帝为这两个地方花了多钱。这天阁比皇宫更有名,在很多人很看来那就是皇权的象征,也就是你说的王座。”张万玉说。
狄衣并没有被那高阁吸引,她一直看着天河,准确说是看着河上那座巨物般的通行大桥。
“那是连通东西两城的大桥,这东西很早以前就有了,感觉已经失修很久,不太坚固了,但支持日常的通行还是没问题的。如果我们能到对岸,就还有机会。”发现了狄衣一直看向大桥,张万玉说。
“那我们先下去。”狄衣再次拉上张万玉的手,不经过他的同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就这样从楼上跳下去?!你在发什么疯!!!”狄衣的力量让张万玉反抗不了,被女人揽在怀里,本来该是非常浪漫和温馨的事,但这种情况张万玉只想逃走。
会发生什么?是他们在空中就被追兵乱箭招呼,还是说等落地后他们被直接拿下?
“闭嘴!”狄衣冷冷地说,两步走到檐边,抱着男人就从最高处往下跳。
失重的感觉传来,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空间,张万玉干脆闭上眼睛,直接放弃挣扎。
虽然很蠢,但要是就这样死在这女人的怀里,也没什么不好的。牧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下落中,时间仿佛被拉长,想着想着,张万玉睁开眼睛,女人的红唇靠在他的额头上,不得不说,美人呼出的热气和太阳一样温暖。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张万玉才能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女人,女人的脸像是雪国的冰塑,白沙一样的月色在她眼中流动,四周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若隐若现,仿佛熊熊大火,下一刻就会把她融化。不管她之前是多么疯狂,说话是多么冰冷,她脸上还是留有一分属于少女的青涩。
她多大了?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
女人头发独特的檀香味道迷得他有些走神,清新中带有回苦。这其实并不像檀香的气味,而更像是一种橘子的香气,他曾坐船去过那遥远的海国,浅绿的岩土上,橘树林在风中起伏,长满整个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