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随着一声厉喝，狄衣火辣的巴掌落下，张万玉怀疑自己的脖子已经伴随这一下出现了严重错位。
两人并没有像张万玉想像中的那样，落到了高楼脚下，但他俩确实是落地了——
狄衣带他进入了黑市之中，他们现在就在这高楼某一层中的集市之中。在他们的前面几十步，人头攒动，拥挤至极，像是在举行某个仪式。整个空间因此十分嘈杂，如果小声交谈，甚至会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而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并非人群的中心，就显得格外清净，周围只有零星的人经过。
“哈哈哈，你看那个小白脸，躲在女人怀里……”
放声大笑的是一个瘫坐在地上的老头，彩色的烟雾从他衰老的五窍中钻出，老头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在跳舞，明显是吸食致幻药物过多。
“呃……”
听到老头的话，张万玉才意识到自己哪怕挨了女人一巴掌，却还是像个流氓一样，紧紧抱着女人没有松手。
但张万玉是不会觉得自己像是流氓的。
我怎么就好像她的娇妻一样？！
略微变态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尴尬的张万玉刚要松开手，狄衣却将手伸到身后，将他两只手臂锁在一起。
“美人儿，美人儿……”
还没等张万玉问狄衣为什么不放开自己，一个有些离谱的呻吟声传来。
老头旁边，一个衣着华贵，烂醉如泥的年轻人匍匐着，慢慢向他们这边爬来，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发情的大蟒蛇，嘴里还叫到：
“别就和那小白脸在一起，也让本少爷快活快活……”
看到此情此景，狄衣微微一笑，待年轻人爬到她身前，她用另一只手将醉醺醺的年轻人拎起。就这样，狄衣一手抱着张万玉，一手拎着年轻人，朝摇摇晃晃的老头走去。
不是？！这么刺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
张万玉的右脸贴在女人胸上，感受柔软的同时，也能听到女人缓慢的心跳。
“不行，这也太亲密了，太违反人伦了，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两手被锁住，没法拿到胸前双手合十，张万玉就闭上眼，学着僧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
但等张万玉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这次念的没什么毛病，是真的有功德的——
因为女人已经捏断了老头和年轻人的喉咙。
“你在干什么？！”张万玉眼睛瞪得比地上两个死人的还大，他忍不住喊了出来，随即又把声音压得很小，“就喝醉了的人说了两句不该说的，你就要杀人？！”
“你是重要的人，我要保证把你平安送到。”狄衣面无表情，声音比她正常说话更加轻柔。
“难道因为重要的人，就必须要痛下杀手吗？”
不知道是因为从老头和年轻人身上溢出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还是因为狄衣的话，先前的震惊和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张万玉心中升起。
“这两个人看我们的时间太长了，追杀我们的人里，有的会异术，他们能从这两个人的眼睛里观察到我们的行踪。如果等会这两人被找到，就麻烦了。”狄衣一边说一边搜刮着两具尸体，她将找到的一些药和香囊扔给了张万玉，这基本盖住了他身上的气味。
“你是替那个人来的吧，周秀。”
张万玉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女人，目光坚毅。这个女人明显骗了他。也是，难道来救他的人会需要他来带路？女人对敌人有了解，对这边也是熟悉无比。张万玉细细回忆了今天的各种事情的细节，女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背后的意义，而停下来与他闲谈的时候，也是在等待某个时机——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不要问这种废话，你是伤了又不是傻了。老娘拼死拼活是来救你的，要有歹心早把你杀了，少用那种眼神看我。”张万玉正气凛然的表情让狄衣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火。
“可能当我拿上那个信物的时候，一切就都由不得我了。我就像被周央两家推来置去的棋子……不过就算是死，死在你手里，我也不枉此生了，你说是吧？美人儿。”张万玉突然眉开眼笑。
“你可真是个人才。”狄衣拉起地上的张万玉，“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吧，我叫狄衣。”
“在下张万玉。”
两人插入集市中心，消失在人流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的
气息，整个黑市像是一个巨大的熔炉，温度越来越高。
……
“枪鬼？枪鬼！东张西望什么呢？”孩子一样的小手在木头和绸缎上来回摩挲，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地板如明镜可鉴，倒映出客人们的模样。
“哪家的小孩儿，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摸摸摸，你家大人呢？”货摊的老板把架子上的东西往回摆了摆，不让小孩儿再一直搞玩自己的奇珍。
老板穿着泛黄的锁子甲，肤色发黑，披着卷成波浪的红发，眼睛却是绿色油油的，看起来不成人样。但准确来说他本身就不是人，他是从西边异域来的外族。
“老板你刚来的吧，看来这外面的世道真是不好啊，吃人肉的罗刹都被北王和三公逼得背井离乡，来这儿做生意过活了。”小孩儿感慨。
老板坐在货摊后面的椅子上，垂着头。小孩儿说得很准，他确实刚来皇都不久。如果换成他刚来的时候，他肯定会惊讶于这种老练的话怎么出自一个小孩儿之口。但这里是黑市，是怪物的聚会，逃犯、异族、走私商人、想要颠覆政权的激进份子……亡命之徒们在这里碰头、交易，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儿你对面的顾客或老板到底有什么样的来头。
“你倒是见多识广，这些年我们的族人已经很少了，没亲眼见过我们的人怕是难以第一时间认出来。”老板说，他并没有把眼前的客人当成真的小孩儿，他只是怕这位客人是个小偷，即使客人身上有一种不容他人置疑的从容——前些天隔壁摊位的宝珠就是被一个看起来位高权重的贼顺走的。
“这些材料都很好，你想要换什么?”小孩儿把自己两只胳膊搭在货架上，笑嘻嘻地望着老板。他露出不多的皮肤都像死去的人一样苍白，整个人纤弱得如同一张团马上会被点燃烧尽的白纸。
“钱，我要硬通的钱，当然，要是有什么方便换钱的硬通货，也是可以的。”老板抬起头，但对方没有朝着他。小孩儿侧着身子，注视它处。老板随小孩儿的目光看去，长长的大厅在灯光中看不到尽头，只是随着远去慢慢变小，像是黄金和火焰铸成的万花筒。人们在走廊上来回，他们的影子翻动着，化作涌动的黑色鸦群。
“枪鬼，你不是说你枪托和枪身的木头磨得很厉害了吗？今天你生日，我打算把这些买下送你。”小孩儿的声音像是敲打寺庙木鱼的梆子声，叫醒了略微失神的老板。
“啊，你要多少？说好了，要先付钱。”回过神的老板从那幻色般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鬼站在了小孩儿旁边——
鬼高挺修长，身穿靘白相结、刺绣游龙的侠衣，有双蝙蝠翼般尖长的细耳，它的头发和自己的眼睛一样也是绿色，但老板作为罗刹族，眼睛是鲜艳的草绿，而鬼的发色则是偏青的墨色。
“这些够不够？”小孩儿把一个开着的小匣子推到老板面前，然后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旁的鬼。
鬼双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一把和它身形差不多高的器具，老旧的器具看起来磨损严重，品相还不如一根枯烂的竹竿。
“够！够！您真豪气！”
瞧见匣子里的东西，再检验一番后，老板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把匣子关上收下，然后看向那只鬼。
“全部都要。”
鬼开口道，它说话的时候，青色的雾气从它满是獠牙的嘴里飘出，散在空气中。老板这才发现这位面目狰狞的存在并不是鬼，它只是戴着一张鬼相的面具，皮肉质感的面具的狰狞可怖，眼孔周围青墨渲染，藏在后面的双眼露出冷光。
……
“你说东大陆将会迎来新的明天，你希望它是什么样的？”
狄衣从地摊上拿起一块玉石，借着大厅内的光影，观察把玩起来。
“有的问题，只局限在一个地方，就永远得不到解决。你不是东大陆的人吧，看起来也不像是海上诸国来的，我以前在那儿呆了有好几年……能告诉我，海对面，是什么样的吗？”
张万玉问，这个女人带他在黑市中走走停停，有时候好像在赶时间，现在却像来淘宝的一样，漫不经心。
狄衣顿了顿，她知道这个在政治上激进的年轻人不可能没有了解过西陆的事，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
“你是想问我的看法吧，”狄衣说，“大概一千年前，东大陆从当时的奴隶制逐渐向王朝转化。我想一个大的转折点，就是始皇帝的翡翠之战，他打败了诸国的联军，这为东陆的大一统奠定了基石……”
“不不不，那只是名义上的大一统而已……”摆了摆手，张万玉打断道，“后面的历史应该是被修篡改得太厉害，我在海国还有东陆偏远的地方见过一些不算正史的记载，但它们高度重合，也算一种相互映证了。”
“哦？你说的那些记载是什么样的？”仿佛是鱼咬上了直钩，狄衣显然对这张万玉说的话很感兴趣。
“记载写的是，当时根本不是始皇帝一方打败了诸国联军，而是以始皇帝为代表的联军打败了其余诸国。所以在翡翠大草原之战后，实行的是分封制，皇帝是名义上的，他并没有挟制其余战胜国的权力。”张万玉讲道。
“那这么说从奴隶制到王朝的转化也是假的了？”狄衣间。放下手中的玉珠。
“是的，当时诸国被称作‘国’，但本质上是一个个分散而居的部落。央皇帝这一方作为革新派，其成就主要是结束了这种部落时期，让这片大地上有了分封的国。这些分封国的政治制度各有不同，奴隶制只是其中几个分封国东西在一直实行的东西罢了。”张万玉说。
“然后呢？”狄衣继续问。
“然后？就慢慢成了现在这样，名义上的大一统王朝，其实天下是被各个士族所完全掌控的。”张万玉笑着说。
“这么说，东大陆的人在制度上总是名义上一套，实际上一套？”听了张万玉的话，狄衣也是跟着笑了起来。
“特色，这是我们东陆的特色。东大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张万玉嘲弄道，“作为农耕起家的地方，东陆的人总是脚踩着泥土，心却向往星空，我们疯狂近乎疯狂地想要进步、变强，所以也喜欢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把自己说得更好，更先用西陆的话讲，更先进！”
“但哪的人又不是这样呢？”狄衣幽幽地说，“不过听起来你好像是不喜欢东大陆，还是不喜欢这儿的人？”
“一个地方，和生长在这的人，以及衍生出的制度文明，从来就是无法分割开来的，”张万玉并不想直接回答女人的问题，“我刚打断你了，你继续讲讲海的对面吧。”
狄衣并没有马上应张万玉的话，她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张万玉不要说话，接着转身向前走去，张万玉也跟在她后面，于是两人连走路也不发出声音。
就这样走了一段，躲过了暗处敌人区域性的搜寻，狄衣开口道；
“我刚刚之所以提东大陆，是因为我想说东大陆的这些部落国家不管怎么变，大家各自的制度都是大同小异的。其内核一直都是礼孝仁义信、天地君亲师这套东西。西陆则有所不同，西陆土地和东大陆差不多大，历史上却连名义上的大一统也不曾有过，而是一直分裂成各种帝国、公国、民主国之类的等等。”
“听说那边有很多不一样的思想，有很多国家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前进，也许像这样终会找到一条正确的路……”不经意间，张万玉眼中闪过一丝神往。
“没错，有的国家也有皇帝，有分封，和东陆一样；有的国家讲法制，部分地区施行民主，所有人一起决定大事小事。”狄衣说着，也是有些想念那个离开了很久的地方。
“真好呀，要是东陆也变成像海对面那样，一定还行。”张万玉支开一个看他面相觉得他很虚，向他推销壮阳神药的贩子，然后朝一本正地对狄衣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当权，你会让这边学西陆那样，分开来，走不一样的路？”狄衣向张万玉递了个鄙夷的眼神，意思是那贩子说得没啥毛病。
“为什么不行呢？西陆至少有的国家已经成功了，听说那边很多百姓能顿顿吃肉，有大房子住，每天干活也不多。东大陆呢？你看看百姓都穿着破烂的黑布，吃着本该喂给畜生的东西，他们每天想的是怎么活下来。这不是打仗造成的，不管天下兴亡，这里的百姓就没过过好日子。”
张万玉没好气的说，他听出了女人语气中的质疑，他懂她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个海对面来的女人，没有资格对东陆人的苦难指手画脚，就像她不能说自己很虚一个道理。
“小国才能讲民主，大国只能靠集权。”狄衣面无表情，“讲民主的大国是会被里里外外的敌人消灭的，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西陆分裂开来，是有东陆不具备的条……”
“这和大国小国没关系，”张万玉再次打断，“这只和有钱没钱有关系。你这种人，没有过过苦日子，甚至很少见到那些贫穷的百姓，你是不能理解那种绝望的。”
“这种日子，不要再多一天了。”
两人短暂的沉默后，张万玉说。
“我想有一天你真的会掌权，”狄衣扭头看向这位将来的周家之主，压低声音，“历史是一驾马车，有的人开倒车，他们可能会被送上断头台，人们会多走一段路。但你开快车，如果车翻了，你想过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吗？”
与狄衣想的不同，张万玉并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或者不悦，他捧着肚子笑出了声。
“狄小姐，所以我说，你不是一个东陆人，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东陆人。死多少人？我不在乎，也没人会在乎。在这片土地上，比起那不知多久会来的死期，人们更怕的是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