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动静!”
张万玉用脚跺了跺地面,他感受到脚下传来震动,仿佛这下面有什么暗流般的东西开始涌动起来。
“是暗河,从天河分支出的暗河,它们藏在皇都下面。”狄衣也在用身体感受着地下的细微变化。
今天是月圆之夜,天象的变化会引起河海的潮汐,天河也不例外,所以藏在皇都下的暗河会随之涌动。但他们现在是在结界中,结界里肯定是没有暗河的——那震动只能是从现实中传来的,这说明结界与现实的连结已经松动……
出口已经开启!
不愧于刚刚获得不久的“神童”称号,几乎一瞬间张万玉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集市中很多人在此时也收到了迅息,开始奋力奔跑起来,这场面更像是灾难来临时,人群在争相逃命。
不等张万玉再作思考,狄衣就像拎鸡仔一样将他拎了起来。
“慢点!”张万玉在狄衣怀中惊呼,却不是因为速度太快,而是他看到了很多戴着鬼面的人在逆着人流,悄然向他们这边靠近。
“还是被发现了,能走掉吗?”心跳极剧加速,张万玉强行止住自己伤口的出血,这种做法非常危险,肯能会导致大出血,但他已经做好了搏命的机会。
“对我来说,被敌人逼到绝境是常有的,”狄衣说道,刹那间,她的速度提升到了一种近乎失控的程度,“当敌人将逼得越来越紧,那代表出路也越来越近了!”
鬼面们反应神速,分散的阵型极快地交汇,将无关的人群冲散,但鬼面们没有顺利的接近张万玉和狄衣,三个突然出现的人用剑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带他走!”狄衣将张万玉丢给那衣服上绣着孔雀的三人,自己代替这三人顶到了鬼面们前进的路线上。
钟刻准确无误地指到了丑时的那条线上,命运之神开始挥动那缠绕的织线。不等两方开始动手,整个结界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四周一切都像是要破碎一样。
原来真的存在这种感觉,那种梦里的感觉重现了!
狄衣突然想起了她来皇都时,做的那个荒诞的,关于世界中央的怪梦。在那个梦境快结束时,周围就是充斥着这种破碎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到穹顶的灯像是星辰般闪耀,那些璀璨的灯向狄衣降下雷罚般的光束,却也挡住了涌向张万玉的鬼面们。
不知哪来的烈火从集市的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巨大的火势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火海,让人睁不开眼。
在身穿金孔雀之人的领路下,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将张万玉架起来,于烈火中前行,远离鬼面们,也远离狄衣。
被带走的路上,张万玉看见狄衣被雷光击中。在那一瞬间,一个鬼面用刀将她的肚子刺穿,她的血流出来,和今天他送她的那朵藤蔓花一样鲜红。
不知道为何,张万玉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悲伤,这个今天才认识,却一路护他周全的女人,此时让他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你的名字真的是狄衣吗?
你到底是谁?
熊熊火光中,女人的身影随焰尖跳动,虚虚实实。张万玉突然想了起来,她就是那个在自己梦中无数次出现,却又化为幻影的女人。
年少的记忆像是心里的怪物,挣扎着重返世间——
张万玉从小便是一位孤独的孩子。在孩子的印象里中,母亲是一个美人,没有心机但十分乐观;父亲年龄很大,豁达智慧,让人捉摸不透。
因为张万玉从小就很少说话,所以他被族人视为少年老成。但只有张万玉自己知道小时候的他其实是木讷的,沉默少言是因为生性孤僻,不善言辞。只是他有着超乎常人的习武天赋,所以才让人们高看了他。
改变是因为一个女人开始的,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夜,连一只鸡也未曾杀过的张万玉把刀插进了一个人的脖子,天上下起红色的血,空气沉闷得快要凝固。
初次见她是在海边,梦中,那个女人站在晨间陡峭的悬崖下,碧蓝的海水像泡沫一样推上礁石,淹没了女人赤裸的双脚。
张万玉告诉女人,今天自己第一次夺去了别人的生命,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感到无法缓解的痛苦。
“你杀的是一个坏人。杀人会带来罪恶和痛苦,也会带来其他。当你有一天能直视自己杀人的剑,你就能为别人带来公正和希望,还有更珍贵的东西……”
女人的声音让张万玉想起了海螺。他从没见过大海,但父亲送给了在他十岁那年送给了他一个海螺,父亲说,把海螺放在耳边,听到了吗?那是海浪在翻涌,那是大海的低语!
张万玉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刺猬坐在海边啜泣。女人陪在他的身旁。过了很久,他觉得自己的心不再那么柔软,张万玉看向那蔚蓝的海,看向那深蓝的海,看向那黑色的海!
那就是大海吗?!!
悲伤都被抛在后面,张万玉激动万分,因为他听到了曾在海螺里听到的声音,他听到大海正召唤着自己!
无数的水漂浮着,凝成无边的海,那些水比西州的沙还要多。和天空一样大的鲸群浮在海面上,它们阵列着,缓慢地游动,因为时间已经禁锢。
潮汐把一个海螺吹到岸上,张万玉知道它就是自己的那个海螺。
“万玉!有一天这个海螺会带你来到海边!”父亲的声音随着远处的雷鸣声响起。
有一天,命运会带他来到海边!
“海的对面是什么?”男孩问女人。
热烈的海风从两人耳边吹过。
“是自由!”女人说。
张万玉爱上了这女人,后来他们又相遇了很多次,在静谧巍峨的雪山,在层层尽染的枫林,在天平四野的草原,或是在满眼黄沙的戈壁……梦中,女人每次出现都是不同的样子,但张万玉能感觉到,那就是她。
从某一天开始,张万玉再也没梦见过这个女人,好像她从未出现过。
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张万玉从西州出发,向东而去,人们说跨过东州就能见到大海。
他要带上那个海螺,他要找到那个女人。高山、深湖、沼泽、大江……张万玉在路上发现了很多与梦景几乎一样的地方,这让他更加确信,那个女人是真正存在的。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能在大海上找到那个女人,因为那个海螺会带他来到海边,因为命运,会带他来到海边!
当张万玉到达那片海时,他看到和梦中一样的海崖和礁石,和梦中一样颜色渐变的海,只是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海浪孤独地涌动,她并不在这里。
这是他与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次是早晨,一次是傍晚。
“这片大海,是我的归宿吗?”张万玉把手插进兜里,望着远处的海,满天星辰倒映在黑水之中。
“那或许是我的……”女人的脸像月亮一样忧郁,她好像在想些什么,她好像生病了。
“海的对面,真的是自由吗?”张万玉问,“我,是为大海而生的吗?”
女人没有问答,因为泛红的烟从天上飘起,岩浆和火在海上燃烧。
末日就要降临,女人走向烟和火中,张万玉伸手想要阻挡,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
“你到底是谁?”张万玉痛哭,他知道,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对方。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女人的背影远去,女人呢喃着,消失在火海的尽头……
“你会活下来的,对吧!”仿佛梦中初醒,张万玉挣脱架住自己的两人,朝狄衣的背影大喊。
比火还要烫的泪从他眼中落下,来纪念这多年后的重逢。
风火相侵,还没等到女人的回答,炙热的高头大火就挡住了一切。
左右两人立即重新架住张万玉,他感到自己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敢入烈焰去,才是真凤凰!”
女人的声音传来,而张万玉已经穿过重重烈火,从高楼上冲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在空中。
三人带着张万玉重重的落在天河上的那座通行大桥上,张万玉摔断了腿,但此时他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连跪带爬,急着向黑市那边望去——
一道人影从楼上飞出,稳稳地落在码头上。
是狄衣。
女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山一样的重楼前。风扬起她破碎的衣服,吹散她黑色的头发。
张万玉松了一口气,然后边笑边哭,原来是你啊!真他妈是你啊!
他看着女人的背影,觉得她就像一位万人之上的皇帝,但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方才的两人再次架起张万玉,从桥上向东城那边跑去。
身穿金凤凰的人面向黑市,慢慢后退,他双手成掌伸出,一堵不知多厚的风墙从他面前升起,压过天河,抵在重楼之前。
张万玉知道这堵风墙可以暂时封住黑市的出口,也能为狄衣争取一些逃走的时间。
但她一动不动,待张万玉被带过桥去,狄衣一刀斩断了巨大的通行大桥。
“你疯了!!!”隔着天河,张万玉朝狄衣大叫,在他看来,狄衣刚逃出生天,却不选择逃跑,还亲手断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头也不回,灯火通明的重楼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她也闭上眼睛。
在这种短暂的安静中,狄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舅舅——
这个被看作为政治而生的男人,说话办事以外柔内刚闻名,但在狄衣的记忆里,却充斥着他那暴戾的愤怒。狄衣曾经惧怕他,和其他人一样。
“我可怜的侄女,你可不要把你的颠沛流离怪罪到我的头上。因为你他妈生下来就是一个亡命之徒!而亡命之徒的结局,注定是退无可退的。”
风墙碎裂,黑影们从天到地,一涌而出。
狄衣睁开双眼,重楼也在此刻重新被点亮,无数道光束打到女人脸上,把她照得血红。
可惜无路可退不是亡命之徒的结局,而是选择。
“不管再来多少次,我都会赌上所有。”女人淡淡的说,就像晚上散步遇见熟人,随口问的一句,你吃了吗?
只是晚上到底吃没吃尚不清楚,能确定的是,今晚将有很多人和事会被彻底毁灭。
狄衣沉下身子,双手握住听雨。尖锐的爆鸣声中,锋利的刀刃疯狂地震颤着,此刻它与它的主人一起,发出不可阻挡的怒吼:
“飞蛾们,扑向太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