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影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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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多人影从重楼中爆射而出,场面像是烟花在最高点停滞后,彩色的火焰爆炸,向四周散开。

沉闷的空气被划开,戴着鬼面的人影们在码头附近不断起伏。

“所有人员已到位!”

讯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快速而隐蔽地在鬼面之间传递,蛛连——

这是内廷所有的特殊通讯方式,由几位身怀异术的成员铺设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其余成员则如同这张巨大蛛网上的一个个猎食者。利用这张网,成员之间的指令交换、信息传递在网线上来回往复。

正是因为“蛛连”对信息传递的敏捷和隐蔽,让内廷每次针对高手的猎杀变得简单,和蜘蛛可以通过感受蛛网的震动来捕食一样,猎物的一举一动在这张浑然一体,分工有序的猎食者们面前都是无所遁形的。

……

“大司马呢?”

短暂的停顿后,讯息又在“蛛连”上传开。

“大司马不见了,枪鬼呢?为什么他也不在?”

“那现在怎么办?没有上级的命令,只能原地待命!”

“目标已经过河,如果我们等在这儿,是什么意思?”

不同的声音在“蛛连”上传递。

“陛下的旨意是活捉张方玉,枪鬼这样,如果算是玩忽职守,擅离本位的话;那像你们这样百般推脱,到时候让我怎么记录?”

显然内廷的猎杀者之间,出现了较大的分歧。

“咳咳!”

随着几声咳嗽,刺耳的干扰声出现,众人嘈杂的争论被强行切断。

这是来自内廷使的声音,与先前在大司马面前的唯唯诺诺截然相反,此时他声音严厉,中气十足。

“不过,作为上司,体恤下属是应该的事,你们现在也是因为没有命令而停滞,情有可原。现在补救,就不会有事。”内廷使补充道,讲完原则后,不仅要给众人一个台阶下,也得给自己的强硬一个台阶。

“监察批评的是。各位,我提议,我们要先动起来,不能什么都不做。”一道沉闷的声音贯穿整个“蛛连”。

“同意!”

“同意!”

……

刚刚提议之人说话显然有些份量,鬼面们纷纷表示赞同。

“那我们先对付这个拦路的女人吧……”提议之人道。

“我提醒你们,要抓的人可已经过河去了,”内廷使突然插话,语气中摆明了不耐烦,”如果说有人想拿这个女人作文章,拖延时间……就算不是怀有异心,放跑张万玉,那也至少是对陛下阳奉阴违了。”

“监察这话什么意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

“我们刺杀队伍的每一个人,都对陛下忠心不二。监察你要是现在敢立下军令状,担下责任,兄弟们就任你调遣,你也就可以按你的想法来抓住张万玉了。”

“呵呵……”面对刺头的嘲讽,内廷使毫不在意,责任他是肯定不会担的。这个头他是断然不可能带的。

“我只负责监察,可没有指挥你们的能力。我已作了劝诫,你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吧。”内廷使说。

“各位,那让我们继续吧,”先前提议之人低沉的声音再次浮现在“蛛连”之中,“这个疯女人,实力非同凡响,下午杀得内卫和部曲溃不成军。现在我们内廷之中,有很多身怀绝技的年轻人……”

提议之人说话显得格外悠长,类似僧侣肃穆的吟唱,年过百半的他曾经也是他所说的身怀绝技的新人中的一员。代号“言鬼”的他是刺杀队伍的老人,几年前他还活跃在一线,以诡异的杀人手法而被大家熟知。

外号“言鬼”的得来是因为他的异术——

他那充满邪魅之气的话语能在无形中使敌人放下警备乃至丧失斗志。从一线最前方退下来后,言鬼有时候会被陛下或大司徒安排来协助一些行动,其它成员认为这得益于言鬼丰富的刺杀经验,另外他的异术在合适的时候也能用来限制棘手的目标。

但这些都只是掩饰,只有极少数内廷的重要人物知道,他的异术不止于削弱敌人。他的诡言还能用于消除同伴的恐惧,提升队伍的士气,就像现在——不刻意的游说配上他的能力,能悄悄点燃人们的野心,如此一来,年轻人们会更愿意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比如向这个强大的疯女人发起进攻。

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一个让他们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不是吗?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一个代表周家,在政治上价值连城的阻碍,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共同见证的秀场……

言鬼想着,他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那是人们的野心燃烧的味道,对权与力的争夺显然已经开始。

不少鬼面开始不经意地吞咽起口水,他们全神贯注,他们此时就是最凶猛的捕食者,他们准备好了随时展开最迅速,最残暴的猎杀。

“不要放松警惕,不要觉得这女人已经没剩多少体力,她一刀捅死你的力气还是有的。”言鬼环顾四周黑夜中闪烁的众多眼睛,好心提醒道。与此同时,言鬼自己的眼底有些泛红,好战的血液随着心脏的加速跳动涌遍全身,他恨不得马上出手,撕碎那小白兔一样的红衣女人——

这是他异术带来的副作用,不管是使敌人消极,还是令同伴狂热,作为主导,他不可能不受这些情绪的影响。某种程度上,他的身体就像散播这种情绪的源泉。但他从小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不会出手,他只需要等待刺杀队伍精锐们的爆发。

鬼面们同样在等待,他们像群星一般散布在红衣女人周围。鬼面们都能看出来这女人和她手上那把微微颤抖的刀并不好惹。他们是擅长刺杀的精锐,他们会一直蛰伏到女人势弱的瞬间,他们是木讷的树,可以一直等待。

但总有人会忍耐不住,两道人影飞出,他们双手一挥漆黑的像是油墨一样的东西从指尖喷射而出,将其周围暗蓝的夜空染黑了几度。

这两个鬼面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人员,他们的职责是在合适的范围内展开“墨域”,这种异术可以切断“猎物”与外界的联系,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对手。

纯色的“墨域”悄无声息的向四周铺展开来,在言鬼“诡言”持续的影响下,鬼面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个个蠢蠢欲动。

不过“地鬼”是个例外,他不停清嗓子,并用自己那只伤疤密布的左手反复整理着领口,试图装出非常急切的样子。

对于“地鬼”这个称呼,他本人很满意,不过他更青睐于自己来到内廷之前的名号——

大地之王。

“地鬼”来到内廷已经很久了,他是和言鬼一样的老资历,级别还比言鬼更高。虽然很多人认为他现在所处的大司马副职只是离休前过渡的虚位,但地鬼却不这么认为——

他还年轻,至少比言鬼这种真正退居二线的老家伙们年轻。地鬼知道自己在年龄上肯定是比不上枪鬼这样的年轻人,他并不指望和枪鬼争夺大司马的位置,但那个空了很久的大司空的位置,他还是可以望一望的。

毕竟陛下不会让三公之位都由年轻人坐的。对于政治而言,妥协是必要的。而中老年意味着更有智慧的妥协。

地鬼想,他小心地环视着周围,几个年轻鬼面已经准备在“墨域”的掩护下出手了。他也要紧随他们,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在这个时候,要是能在年轻人承住她的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攻势后,取下她的人头,那便是取得了同攻城时处在最前面的死士所有的先登之功。

眼中爆出精光,地鬼用剧烈的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兴奋,他知道言鬼“诡言”的作用,所以地鬼心中也一直提防,他知道此时的激动只有少部分是因为“诡言”的影响,更多是因为他看到了大司空的位置在向他招手。

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流从地鬼身后吹动,察觉到变化的他露出身后隐秘的笑容——

扇鬼出动了,从荒芜异域走出的顶级女战士,简直就是为了杀人而生。内廷高层认为像这种人不适合作为目的性强,行事冷静的刺客,而更应该扮演场清扫战场的屠夫。

方向不断变化的疾风,将码头上被河水糟蹋过的碎石粒吹得起伏不定。

这风既不像天气更替前的自然风,也不似厮杀中刀剑相拼的威风,倒像是诡异无比的阴风,吹得人头皮发麻。

扇鬼感到兴奋,她们频繁伸出比常人粗糙的舌尖,舔着自己长有干皮的嘴底,这个动作就像是曾经那片沙漠里那些用肚皮贴地着沙石行走的毒蛇,吐出颜色怪异的长信。

是的,扇鬼是内廷里唯一的“一号两人”的存在,历经风沙,却依旧美艳的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心有灵犀的她们也习惯了共享,从同一口水,同一把梳子,同一条破损的裙子,到同一个男人,同一把作为武器的扇子,同一个称号。

同胞的她们,血肉曾紧紧贴合在一起,大漠的风沙则继续连结着她们彼此的灵魂。她们出生时,东州的那片大漠还被女北王曾经发动的洗掠造成的阴影覆盖,无法恢复。屠杀,抢占,强暴还有那些其它违反人伦的恶行,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发生的更多。扇鬼两姐妹是异族部落中的混血,她们从小就听说自己部落曾经的强大和同胞的勇敢善良,但她们能亲眼看到的,只是如同这大漠上无垠沙尘的贫瘠,所有人都活在窒息的麻木当中。

等她们长大后,那时常念叨着“今时不同往日”的忧郁的女族长因为太老死去。大漠因为主导的政治势力频繁洗牌而变得千疮百孔。在被老虎般的统治者撕去最后一大块血肉后,大漠变成了秃鹫鬣狗这样的食腐者的天堂。

正规军队从没有足够利益的大漠中退出,过去处于边缘的商人群体慢慢成为主导。

认钱不认人的佣兵镖队,拿着大商贩们出的高价,穿上新的甲胄,集结在一起,来到这片土地,为老板们拓荒。于是大漠被这些不讲规矩的队伍分割开来,成为一片片私人领地,而在这个地方生存却又无力抵抗的异族部落,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商人们的私人财产。

部落里的男性被拉去干死伤很多的玩命活儿,而漂亮听话的女性会变做商贩们的玩物,或者是生意上往来的礼物。

两姐妹面容姣好,被一个势力很大的商贾收作小妾,所幸商贾年事已高,两姐妹只是在老人的府邸上被教琴棋书画之流,身体上并未受到太多折磨。

老商贾在大漠中的镇上建了自己的府邸,他在东州和中州做的是私盐和丝绸生意,能做盐和绸布的买卖,不必多说,所有人都看得出老商贾在朝中所依靠。

当然,两姐妹也不是例外,她们的野心随着年纪变大而浮现,她们不愿再满足于呆在大漠的日子,即使这种时日已经是曾经不敢幻想的。

于是她们刻意地去讨好她们年迈的丈夫,希望争取到向上的机会,也是走出这片黄沙的唯一机会。

两年后,也许是姐妹俩的苦心经营,也许是天意,一场酒后,老商贾终于露心声。

“你们从进府以来就乖巧懂事们可知我这样的商人来这大漠是何?”

“老爷这样的名商到原本荒凉的大漠来,这些年民生改善不少,都是大功德。”

“当然改好了不少,因为花的都是我的银子。朝廷像抓壮丁一样,要用我们这些商家的钱来抵上战争的军费,和东州历来官吏贪墨留下的亏空……当然,这些都不是明面上的,按理说我们都是主动来的……

可是不来,别说这些钱,你连你的身家性命都未必保得住。士农工商,这个顺序,在这片土地上就是不容打破的。我以前从不喝酒,但权势如酒,谁不想纵饮到死?

只有在你们这种异族面前,我才得最后彰显一下那这辈子不曾拥有的权力,这也算是一种补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