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将沈府洇成一方褪色的胭脂匣，檐角悬着的水珠坠在蕉叶上，碎作十七八瓣寒星。沈清欢跪坐在湘妃竹帘后，指尖掠过焦尾琴的冰弦时，忽听得弦鸣深处传来母亲气若游丝的絮语：
“琴音里能听出人心跳。“
青瓷狻猊炉吞吐着龙脑香，月白广袖上蜿蜒的烟痕像条苏醒的青蛇。这贡香是父亲用三船官盐从扬州运使处换来的，说是要为后日生辰宴添些贵气。可清欢总觉得那香气沉得蹊跷，压得满庭西府海棠都弯了腰。
“小姐快瞧！“
珠帘叮咚，侍女青黛捧着朱漆托盘碎步近前。小丫头鬓角还沾着柳绵，杏眼被天光洗得清亮，“绣娘们熬了七宿赶制的襦裙，针脚细得能纫进月色呢。“
月华绸在紫檀案上铺开，暗金丝线绣的并蒂莲随光影流转，恍若去年秦淮河上随波明灭的河灯。清欢抚过莲花纹样，指尖却触到裙裾内侧的异样——三十片寸许犀角铃暗缀其间，凉意顺着指腹直窜心口。
“老爷说宫里的贵人最爱环佩琳琅......“青黛话音未落，铜镜里少女眉心那抹凤仙花汁染就的朱砂钿，倏地化作一滴将凝未凝的血珠。窗外海棠无风自落，惊得琴弦震颤不休。
更衣时冰绡掠过肌肤，清欢望着妆奁底层螺钿盒里的半枚双鱼佩。七岁那夜，母亲将染血的玉佩掷入药炉，青焰中飘出“药王谷“三字便再无声息。父亲总说母亲是痨病而亡，可每月初七，书房地下总会传来铁链拖曳的闷响，伴着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青欢拿起桌子上的石榴木簪，似有似无的摩擦着。
青黛知道，从小到大，小姐只要有心事，就会把玩这个石榴木簪，从小到大，小姐越来越沉默寡言，青黛不懂，小姐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总给人一种悲伤弥漫的感觉
“小姐当心！“青黛的惊呼声中，石榴木簪在清欢掌中断作两截。殷红血珠沁出指尖那刻，廊下传来管家沙哑的通传：“老爷请小姐移步书房。“
数着回廊青砖上的苍苔行至第三十六步时，清欢驻足望向那道陈年裂痕。十年前的雨夜里，她曾在此摔碎羊脂玉镯，听见窗内飘出“私盐““账册“的只言片语。而今裂缝里滋生的苔花，竟透着与母亲药渣相似的幽蓝。
书房门启的刹那，铁锈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沈砚舟立在《千里江山图》前，那是清欢的父亲，锦袍仙鹤被攥得翎羽支离：“欢儿可知这幅画抵得上多少船盐？“他腰间墨玉带钩闪着冷光，本该悬着母亲绣的合欢香囊处，如今别着枚鎏金鱼符。
案头镇纸下露出半张泛黄药方，六瓣冰花纹样与双鱼佩裂痕严丝合缝。惊雷炸响时，父亲袖口海浪纹金线泛起磷光：“明日宴上只需奏《阳春白雪》，太子侍读谢大人最喜此曲。“
夜雨滂沱中，清晨在后门窥见的盐丁身影忽现脑海——他们皂靴上沾着的赭红砂土，分明是三百里外栖霞山才有的朱砂矿。子夜梆声催至三更，西厢房忽有灯火明灭，七八个黑影扛着桐木箱消失在角门。清欢赤足追至廊下，只见青石板上蜿蜒的幽蓝水痕，与当年药炉里沸腾的汁液别无二致。
五更梆响时，她堕入梦境：月白襦裙在墙下绽成逃窜的昙花，犀角铃碎作满地寒星。追兵火把化作药炉青焰的刹那，她跌入古井，母亲的惨白脸庞与半卷《素心诀》在血水中沉浮。
天光乍现，清欢梦魇。
“小姐，今日有雨”
暮春的雨丝缠着沈府檐角的铜铃，将清欢的琴音洇成潮湿的雾。她跪坐在临水轩的紫檀琴案前，指尖按着焦尾琴第七弦的徽位，忽觉今日的冰弦格外冷硬，像是母亲临终前怎么都捂不热的青玉枕。
“小姐，谢大人到了。“青黛挑起珠帘时，带进几瓣被雨打湿的海棠。
清欢垂眸整了整月白襦裙，暗金并蒂莲在裙裾上泛着幽光。犀角铃随着起身动作轻响，她想起前日父亲说的话：“宫中贵人最爱环佩琳琅，这三十片犀角皆是暹罗贡品。“
谢明昭站在《寒江独钓图》前，月白锦袍的暗纹似水波流动。他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清越声惊飞了梁间燕子。
“沈姑娘的琴音里，藏着不甘。“他指尖抚过画中老翁的蓑衣，“像这钓竿，分明能掀起惊涛，偏要扮作枯木。“
清欢的指甲掐进掌心。自那日书房谈话后，她便梦见母亲被青焰吞噬，此刻谢明昭袖口金线绣的海东青图腾，竟与梦中火焰形状重合。
“大人说笑了。“她拨动宫弦，琴音却突兀地高了半调，“闺阁女儿，哪来的惊涛。“
谢明昭突然逼近，松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笼住她。他抬手似要触碰她发间玉簪，袖中突然滑落支海棠花簪。和田玉雕的花瓣薄如蝉翼，花心却嵌着粒殷红相思豆——与她妆奁里那枚一模一样。
“姑娘可知...“他拾起玉簪时，指腹抹过花心血迹般的红，“东宫最恨相思。“
惊雷在此时炸响。画轴被震得簌簌作响，露出后面暗格里半截账本。清欢瞥见“栖霞山“三个朱砂小字，突然想起昨夜西厢房飘出的幽蓝雾气，那味道与母亲药炉里的一模一样。
前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十二盏琉璃宫灯次第熄灭，黑暗中有铁甲相撞的铿锵。青黛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间银蝴蝶只剩单翅：“盐运使带兵闯进来了！“
“药王谷旧事莫要再提！“父亲沈砚舟的嘶吼混着铁链哗啦声刺破雨夜。清欢紧贴廊柱，看见盐运使皂靴上的朱砂泥正随暴雨晕开，在地砖裂缝里绽出朵朵赤色曼陀罗。那些官兵翻检账册的动作整齐得诡异，仿佛早知每本暗账的藏处。
“沈姑娘竟在此赏雨？“月白锦袍掠过残破的海棠枝，谢明昭的折扇抵住她咽喉。他剑穗上缀着的相思豆殷红欲滴，“可知这满庭朱砂...“扇骨突然挑开她衣领，勾出那枚双鱼佩，“需三百童女心头血才染得这般艳。“
清欢扬手砸向对方面门。女子修长的指甲划过脸庞，
“原来楚怀素的女儿是个烈性子。“谢明昭抹去颊边血痕，袖中滑出柄软剑，“不妨告诉你，沈砚舟私贩的从来不是盐...“
谢明昭的剑突然横在她颈间。“姑娘现在相信惊涛了？“他低笑，剑锋却挑开她衣领，勾出那枚双鱼玉佩，“三百童女血炼的药人，可比相思豆有趣得多。“
盐丁开始砸碎庭院里的青瓷鱼缸。锦鲤在碎瓷间扑腾，溅起的水花混着血，在清欢裙角并蒂莲上染出妖异的紫。她突然发现，那些官兵靴底沾着的朱砂土，正随着雨水渗进地砖裂缝，开出朵朵赤色花。
青黛扑来的瞬间，谢明昭的剑锋偏转三寸。小丫鬟绣鞋踩到满地碎瓷，踉跄着将螺钿盒按进清欢怀里。盒角金丝牡丹纹硌得人胸口生疼，清欢嗅到青黛袖中飘出的沉水香——那是今晨她亲手为侍女点的安神香。
“小姐走角门...“青黛话音未断，刀光已破开她杏色比甲。血珠溅在清欢眼睑上，温热黏腻如那年上元节沾了唇的糖稀。小丫鬟仰面倒下时，右手仍死死攥着截犀角铃，断裂的银链缠在腕间，随濒死的抽搐发出细碎哀鸣。
清欢的绣鞋陷进染血的海棠泥里。她扯断腰间禁步，珍珠砸在青石砖上迸裂如雹。谢明昭的软剑缠住她披帛时，那只碧眼蛊虫突然振翅，毒针刺入他虎口。趁他身形微滞，她抓起案上青瓷香炉砸向《寒江独钓图》，画轴后的暗格机关应声而启。
那是一条密道，如今，这样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欢来不及多想，活命的本能驱使，等反应过来时，假山石缝渗出的寒雾裹住脚踝。清欢攥着发烫的玉簪贴壁疾行，簪头银针在潮湿石壁上刮出荧荧绿火——这原是母亲教她认药用的磷石粉。身后追兵的松油火把将影子投在嶙峋石壁上，忽长忽短的阴影宛如巨兽獠牙。
“放箭！“
铁矢钉入石壁的闷响中，一支狼牙箭擦过她耳际，削断的鬓发缠住犀角铃。清欢反手拔下头顶银簪，蘸着臂上伤口渗出的血，在岔路口画出母亲教过的药王谷标记。追兵果然在刻痕前犹疑，转而奔向相反方向。
####**寒潭诡影**
密道尽头的水潭泛着磷光，潭面漂浮的冰晶刺痛脸颊。清欢含住玉簪跃入寒潭的刹那，追兵的火把照亮了水底——七具冰棺呈北斗状排列，中央那具棺中女子广袖上的六瓣冰花，正与她怀中双鱼佩的纹路严丝合缝。
肺叶将炸裂时，玉簪突然发出蜂鸣。簪头银针自主射向冰棺女子眉心，棺盖应声移开半尺。清欢抓住棺中伸出的苍白手腕，那触感竟与七岁那年牵过的母亲的手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