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明慧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生气。杰君忙捧来石壁上渗出的山泉,水中浮着几片不知名的草叶,泛着淡淡的金色。她啜饮时,喉间那道被毒酒灼伤的疤痕若隐若现,像条褪色的红绳。
老药农突然咳嗽三声,洞外传来布谷鸟的啼叫——两长一短,正是宫人们传递消息的暗号。杰君下意识将明慧往身后藏,却见她摇了摇头,从发间抽出那截断了的木钗,轻轻敲击石壁:“布谷——布谷——“竟与鸟鸣分毫不差。
脚步声渐近,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童出现在洞口,篓里装着新鲜的茯苓和半截人参。“师父要的龙脑香。“小童放下个油纸包,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明慧锁骨上的烙印,“公主府的画影图形已经贴到蓝田县了,说是逃了个得了癔症的女官。“
老药农接过油纸包嗅了嗅,突然掰下一块塞进小童嘴里。孩子猝不及防吞下,顿时满脸通红地比划起来——原来是个哑巴。老人这才点头,从石佛龛后取出个包袱:“告诉渡口的陈三,今夜子时,两条鲤鱼要过龙门。“
小童走后,明慧忽然挣扎着坐起,手指蘸着泉水在石板上画了个歪扭的宫门轮廓,又在旁边点了三点。“三日后...“她嗓子仍嘶哑得厉害,“会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三个城门同时出发。“指尖在第三道水痕上重重一碾,水渍晕开成模糊的杏花形状。
杰君心头一震。那年明慧入宫前夜,他们曾在溪边埋下三颗杏核,约定若有机会,便以三为信。他急忙从怀中掏出那枚铜钥匙,发现匙柄内侧果然刻着三道细痕——这竟是明慧筹划多年的退路。
黄昏时分,洞外药粉的气息被山风吹淡。老药农蹲在洞口搓药丸,突然抬头:“来了。“山道上传来铃铛声,昨日那匹驮着白花蛇舌草的毛驴去而复返,颈间多了一串五彩丝绦编的络子——正是明慧当年系在杰君书箱上的那条。
驴背上绑着个青布包袱,解开是两套粗布衣裳和几张过所文书。老药农对着火光细看文书,突然冷笑:“好个太平公主,连你们的新名字都拟好了。“文书末尾印着朵精巧的杏花,花蕊处却藏着个极小的“平“字水印。
明慧接过衣裳时,从夹层里摸出半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边缘还留着齿痕。她与杰君对视一眼,同时想起少时玩过的把戏——把金箔夹在《论语》里咬出印记,谎称是天上掉下的神仙饼。
当夜山雨忽至,雨滴敲打在洞口的药囊上,蒸腾起带着苦香的雾气。明慧枕着杰君的腿沉沉睡去,呼吸间再无血腥气。老药农往火堆里添了把安神的柏枝,突然道:“天亮后往南走三百里,有个叫杏花坞的地方。“火光映着他脸上纵横的皱纹,“三十年前,我在那儿埋过一坛女儿红。“
雨停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明慧腕间的五彩绳在晨光中褪成灰白,轻轻一碰便断了。她将断绳系在洞口的矮松上,忽然露出入宫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杰哥哥,我闻到杏花香了。“
山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村落晨炊的烟火气。杰君背起行囊时,发现那块金令不知何时已被老药农换成了一对木雕的比目鱼——鱼眼睛是两粒鲜红的相思豆,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极了年少时他们共同见过的,长安城最温柔的晨曦。
晨露从松针上滚落,滴在明慧舒展的眉间。她仰起脸,让山风穿过自己散开的发丝,仿佛这样就能洗净宫墙里浸透骨髓的熏香。杰君蹲下身,为她系紧粗布衣裳的领口,指尖触到她颈后一道细疤——那是某年冬日,她为护住被他阿爹摔碎的药罐,被瓷片划伤的痕迹。
“走得了么?“他轻声问,手掌托住她消瘦的肘弯。明慧却突然弯腰,从岩缝里掐了株紫花地丁别在衣襟上:“当年你说这花能治心悸。“她说话时,锁骨下的杏花烙印在晨光中泛着淡粉,再不见半点毒痕。
老药农往他们包袱里塞了包晒干的黄精,突然用烟杆敲了敲杰君脚踝:“三百里山路,背不动了就嚼这个。“那粗粝的嗓音里竟藏着一丝哽咽。明慧深深拜下去,额头抵在老人草鞋前沾露的泥土上。
下山的小径隐在雾中,像条灰白的蛇。杰君走在前面,听见身后明慧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快。转过一道山坳时,她突然小跑几步,赤脚踩进溪水里,惊起几只饮水的山雀。“你看!“她撩起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腕间虽没了五彩绳,却多了道被岁月磨出的浅白勒痕。
正午时分,他们在野柿树下歇脚。明慧从袖中抖出几粒野枣,枣皮上还留着细小的牙印。“小时候你总嫌酸。“她把最红的那颗塞进杰君嘴里,自己咬了口青的,酸得眯起眼,“现在倒觉得甜了。“
远处山道上传来铃铛声,几个挑着柴担的樵夫哼着小调走过。杰君下意识把明慧往树后藏,却见她已经自然地挽起妇人髻,用炭灰描粗了眉毛。最年长的樵夫经过时,甚至笑着招呼:“小两口回娘家啊?“
日落前他们找到间荒废的山神庙。明慧用断木钗掘开墙角松动的砖块,竟挖出个生锈的铜钱匣——这是他们十二岁那年在破庙躲雨时埋的“宝藏“。匣中的杏核早已发芽,嫩白的根须紧紧缠着半枚褪色的铜镜碎片,镜面上还留着当年明慧用石子刻的歪扭小像。
夜风穿堂而过,杰君用身子为她挡住缺口。明慧忽然哼起支模糊的调子,是宫中的《踏摇娘》,却把哀怨的唱词改成了他们儿时编的童谣。月光漏过残瓦,在她手背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像许多年前书斋窗前那株不安分的杏树影子。
第三日傍晚,他们终于望见炊烟缭绕的杏花坞。村口的老杏树下,几个梳着总角的孩童正在捡落花。明慧突然攥紧杰君的手——那株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小人,正是当年他们在黄麻纸上画的模样。
“回来了啊。“酿酒坊的瞎眼婆婆倚在门边,脚边陶瓮里飘着新酿的香气。她枯枝般的手准确摸到明慧锁骨下的烙印,忽然笑了:“公主府的烙印老身见得多了,能变成真花的,这是头一个。“
当夜他们宿在婆婆的柴房里。杰君铺干草时,摸到草堆深处藏着把生锈的剪刀——正是明慧入宫前夜,他阿娘偷偷塞给她防身的物件。明慧用剪刀绞断最后一缕宫妆发式,散开的青丝垂落如瀑,遮住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年岁。
晨光再次亮起时,村里多了对租下废窑的年轻夫妇。丈夫在窑口栽下株瘦弱的杏树苗,妻子用红绳系着块残镜挂在枝头。路过的村童看见那妇人蹲在溪边捣衣,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耀眼,而她的笑声,比枝头初绽的杏花还要清亮三分。
柴房的茅草簌簌作响,明慧握着剪刀的手突然顿住。剪刀锈蚀的铰链间夹着根银白发丝——是当年杰君母亲塞给她时,自己不小心绞断的额发。夜风穿过墙缝,将那段发丝吹落在干草堆里,像一缕逃出宫墙的月光。
杰君拨开草茎,露出底下埋着的粗陶碗。碗底粘着半片风干的桑叶,叶脉间还凝着暗红的血渍——那是明慧入宫前最后一次采桑时,被划伤手指的印记。两人相视一笑,指尖同时触到碗沿的裂痕,正好拼成个歪斜的“心“字。
晨雾未散时,瞎眼婆婆摸到废窑前,枯瘦的掌心躺着三颗发霉的杏核。“三十年前埋的,“她将核仁挤进杰君手心,“能活一棵,就是造化。“明慧突然蹲下身,在窑口的浮土里扒出半截瓦当——那上面模模糊糊的缠枝纹,竟与宫中御用的纹样有七分相似。
第一场春雨来临时,废窑的烟囱冒出了青烟。村里人看见新来的媳妇赤脚踩泥制坯,裙角沾着窑灰,眉间朱砂痣却红得越发剔透。她手腕上系着的五彩绳早已褪色,此刻正随着揉泥的动作在晨光中晃荡,像段被洗净的前尘。
杏树抽芽那日,明慧从溪边捡回个缺口的釉罐。傍晚杰君归来时,见她正对着罐身呵气,手指蘸水在釉面上画着什么。凑近才看清是朵杏花,花瓣边缘用指甲刻出细密的锯齿——正是宫中女红特有的针脚。她突然将罐子掷进窑火,烈焰腾起时,两人在噼啪声里同时听见了宫墙内打更的梆子声。
夏至清晨,村里顽童偷摘了尚未成熟的青杏。明慧追到村口老槐树下,却见孩子们用杏核在泥地上摆出个“宫“字。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字,直到杰君用鞋底将痕迹碾成散落的星点。当晚,夫妻俩在窑口发现了个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套宫女服饰,衣襟上别着根银簪——正是当年明慧用来传递消息的那支。
秋分祭月时,明慧的陶坯终于烧成。开窑那日,村民们围着通体雪白的双耳瓶啧啧称奇。只有瞎眼婆婆用拐杖敲了敲瓶身,听见里面藏着粒滚动的杏核。“躲得过初一,“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闪过精光,“十五的月亮照样圆。“明慧闻言猛地捂住锁骨下的烙印,那里正在阴雨天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