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陈玄攥着竹扫帚的手又在抖。
这柄扫帚他用了三年,竹枝磨得发亮,可今儿个扫到第三块砖时,竹梢还是歪歪扭扭扫进了青苔缝里。废物就是废物。身后传来嗤笑,陈玄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外门弟子王二牛——这小子总爱趁天没亮来踩他一脚,凝气三层卡了五年,连扫帚都拿不稳,青竹观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陈玄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盯着自己发颤的手腕,经脉里那团死结又开始抽痛——五年前他刚入观时,老观主替他把脉,说他先天经脉淤塞如乱麻,这辈子最多到凝气三层。
如今他确实卡在第三重,可这五年里,他把《青竹诀》倒背如流,连哑婆婆补衣服的针脚都数得清,偏生那团死结越挣越紧。
发什么呆?王二牛踹了脚他脚边的竹筐,碎叶扑簌簌落他鞋面上,再磨蹭,李大师兄要拿你试新得的淬毒剑了。
陈玄弯腰捡扫帚,指节捏得发白。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声轻笑:谢牛哥提醒。王二牛骂了句犯贱,踢着石子走了。
脚步声渐远,陈玄才直起腰,望着东边鱼肚白里的青竹观飞檐——这观里的飞檐都刻着云纹,可在他眼里,倒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雪夜,父亲抱着他冲进破庙时,铠甲上的冰棱。
阿玄。
沙哑的唤声像片羽毛轻扫后颈。
陈玄转身,就见哑婆婆缩在藏经阁半开的朱漆门后,灰布围裙兜着个粗陶碗,碗口蒙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老人指节青肿,正哆哆嗦嗦解布绳,布角沾着暗红的血渍。
婆婆!陈玄两步跨过去,握住她的手。
哑婆婆慌忙抽回,用另一只手拍他手背,示意他接碗。
粥香混着药味飘出来,陈玄低头,看见她掌心有道新结的痂,边缘还泛着红,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
谁弄的?陈玄声音发紧。
哑婆婆急得直摆手,指了指观主殿的方向,又比了个打的手势——定是今早去给观主送药时挨了骂。
陈玄喉间发苦,他接过碗时故意用拇指蹭了蹭那道伤,哑婆婆疼得皱眉,却反过来拍他手背,示意他快喝。
粥是稠的,混着碎米和野菜,烫得陈玄舌尖发麻。
他喝得很慢,看哑婆婆踮脚把布兜里剩下的半块窝窝头塞进他怀里,看她转身时佝偻的背影撞在门框上,看她的灰布裙角扫过满地碎叶——像片被风卷着走的枯叶。
日头升到头顶时,陈玄挑着两桶水往伙房走。
青石板晒得发烫,他光脚踩着,疼得直吸气。
路过演武场时,前边突然传来清越的剑鸣。
陈玄?
这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陈玄抬头,就见李靖立在演武场台阶上,玄色道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玉牌坠着的红穗子晃得人眼晕。
内门大师兄,筑基中期,上个月刚得了观主赐的青锋剑——陈玄记得,昨日他替人送药时,听见杂役房的人说,李大师兄最近爱拿废物试剑,说这样能练剑心。
过来。李靖勾了勾手指。
陈玄刚挪步,就觉脚腕一疼——李靖的玄色靴尖正勾着他的水桶绳。哎呀,手滑了。李靖轻笑,两桶水哗啦泼在陈玄身上。
凉水顺着脖颈灌进道袍,陈玄跪在地上,望着满地水渍里自己的倒影:头发滴着水,眼眶发红,活像条被踩进泥里的狗。
废物就是废物,李靖蹲下来,指尖挑起陈玄湿哒哒的发尾,连挑水都不会。他腰间的青锋剑突然嗡鸣,剑鞘擦过陈玄脸颊,不如...用这剑帮你松松筋骨?
陈玄没动。
他盯着李靖腰间的玉牌,那上面刻着青竹二字,被磨得发亮。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耳鸣,听见演武场角落的蝉鸣,听见《青竹诀》的口诀在脑子里转圈:气走任督,如竹破岩...如竹破岩
李师兄!远处传来杂役的吆喝,观主叫您去前殿!
李靖啧了声,甩袖起身。
他走过陈玄身边时,玄色道袍扫起一阵风,卷着地上的水珠子扑在陈玄脸上。
陈玄跪在原地,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慢慢伸手,捧起地上的水往水桶里舀。
水混着泥,他舀得很慢,指缝里漏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像极了他这五年,每分每秒都在往死结里钻,偏生要钻出条缝来。
月上柳梢时,陈玄蹲在偏殿门口擦铜灯。
哑婆婆的窝窝头还揣在怀里,硬得硌着肚皮。
他望着殿内那面半人高的古镜——青竹观镇观之宝,说是能照破虚妄,可他擦了三年,只照见自己越来越深的黑眼圈。
今晚上...再擦一遍吧。陈玄摸着怀里的窝窝头站起来。
偏殿的门轴吱呀响,他提着灯走进去,古镜在烛光里泛着冷光。
他蘸了水擦镜面,擦到中间时,指尖突然一麻。
镜面上的水痕突然扭曲,像有暗流在镜中涌动。
陈玄屏住呼吸,就见幽蓝的光从镜底漫上来,像极了五年前雪夜,父亲铠甲上凝结的冰棱裂开时,里面透出的光。
铜灯芯在烛台里噼啪炸响,陈玄的指尖还抵在镜面上。
那抹幽蓝的光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镜面中央泛起涟漪,像有人往深潭里投了块石子,水痕扭曲着朝四周扩散,原本映着烛火的镜面突然变得浑浊,隐约有黑影在深处翻涌。
陈玄喉结滚动,手背上的青筋跟着跳——他擦了三年古镜,从未见过这等异象。
归位者......
极低的声音擦着耳尖掠过,像两片竹叶相碰的轻响。
陈玄猛地抬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镜中黑影突然凝实,他看见漫天血雾里,一个穿玄色铠甲的男人跪在地上,怀里护着个三四岁的孩童,背后三道剑影破空而来。
那男人的脸在血雾里忽明忽暗,陈玄却觉得心脏被攥住般疼——像极了他总在梦里见到的,那个雪夜抱着他冲进破庙的身影。
觉......醒。
第二道声音更清晰,带着千年积灰般的沙哑。
陈玄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上门槛。
剧痛顺着脊椎窜上来的瞬间,镜面幽光暴涨,刺得他闭紧双眼。
意识像被扯进漩涡,他看见更多画面:青衫男子举剑刺穿自己心口,血珠溅在对方腰间玉牌上,青竹二字被染得通红;自己的魂魄被封进镜面,无数道符篆在四周游走,耳边是那男子的冷笑:师兄,这古镜封印够你受千年......
砰!
陈玄摔在青石板上,额头磕出个青包。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晨光正顺着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金斑。
怀里还攥着那柄竹扫帚,竹枝扎得掌心生疼——原来他竟在偏殿里睡了整夜?
阿玄?
沙哑的唤声从门外传来。
陈玄抬头,就见哑婆婆端着陶碗站在门口,灰布围裙还是昨日那身,可在他眼里,老人周身竟浮着层淡淡的灰雾,像被泼了盆掺了墨的水。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灰雾仍在,还顺着哑婆婆的指尖往碗里飘——那碗里的粥正冒着热气,可在这层灰雾里,热气都泛着暗黄。
婆婆?陈玄声音发颤,您......
哑婆婆没说话,只把碗塞进他手里。
陈玄触到她掌心时,那层灰雾突然变得浓烈,他甚至能看到雾气里有根细若游丝的黑线,正从哑婆婆的手腕往心口钻。
他想起昨日老人掌心的伤痕,喉间突然发苦:婆婆,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哑婆婆一怔,伸手摸他额头。
陈玄却抓住她的手腕,顺着那根黑线望去——在老人的小臂内侧,有块指甲盖大的青斑,藏在袖口底下。
他记得昨日擦药时还没有这个。
阿玄?哑婆婆急得直摆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粥,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示意他快吃。
陈玄低头,粥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腐味钻进鼻子——这腐味他昨日没闻到过。
他盯着碗里的米粒,突然发现每粒米都裹着层极淡的黑气,像被泡在阴沟里泡了半日。
呕......陈玄胃里翻涌,猛地别过脸。
哑婆婆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去拍他后背。
陈玄却盯着她的影子——在晨光里,老人的影子边缘泛着锯齿状的黑边,像被什么啃过似的。
死气......陈玄喃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词,可脑子里突然冒出段记忆:前世在云昭山,他曾用阴阳眼看过将死之人,生机如烛火,死气似阴雾,二者纠缠时......
阴阳眼?陈玄瞳孔骤缩。
他猛地站起来,扫帚哐当掉在地上。
他盯着院角的老槐树——树皮上的裂纹里,爬着条拇指粗的青虫,在他眼里,虫身泛着鲜活的翠绿,而树心处却有团暗红的雾气,正顺着虫蛀的洞往树顶钻。
能看见生机,能看见死气......陈玄摸着自己发烫的眼睛,喉咙发紧。
他想起前世被封印前,师傅曾说过,阴阳眼是天地间最稀有的灵瞳,能看破虚妄,洞穿生死——可他前世是合道境大能,都没觉醒这等神瞳,怎么会在这具废柴躯体里......
阿玄?哑婆婆拽他的衣角。
陈玄低头,就见老人眼里全是担忧,那层灰雾更浓了,几乎要把她整个人裹住。
他想起前世见过的将死之人,生机与死气纠缠时,最多不过七日......
婆婆,陈玄抓住她的手,您跟我说实话,这青斑是什么时候有的?
哑婆婆被他攥得发疼,却只是摇头,指了指观主殿的方向。
陈玄突然想起昨日她掌心的伤痕——观主殿的药童总爱刁难下人们,莫不是他们给的药有问题?
我去查。陈玄咬牙。
他弯腰捡起扫帚,指尖刚碰到竹枝,就觉眼前一花——竹枝的纹路在他眼里清晰得可怕,连最细的纤维都根根分明。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原本淤塞的经脉像团乱麻,可在这双眼睛下,他竟能看见每条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甚至能数清其中有几颗暗红的血珠正凝在一起,堵着经脉口。
这是......陈玄屏住呼吸。
他试着运转《青竹诀》,熟悉的刺痛从丹田升起——五年了,这团死结还是硬得像块石头。
可就在他要放弃时,眼前突然闪过道蓝光,那团死结的结构在他眼里变得透明,他竟看清了每根淤塞的筋脉是如何交缠成死扣的。
原来......陈玄心跳如擂鼓。
他望着哑婆婆身上的灰雾,望着老槐树里的暗红,望着自己经脉里的死结——这双眼睛,或许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阿玄?哑婆婆又唤了声。
陈玄回神,发现老人的灰雾又浓了些。
他把粥碗塞回她手里,声音发狠:婆婆等我,今日定要找出害您的东西。
哑婆婆没听懂他的话,只笑着摸他头发。
陈玄转身往观主殿走,扫帚在手里攥得死紧。
他能感觉到双眼还在发烫,可这烫意里带着股说不出的痛快——就像被压了五年的石头,终于露出条能钻的缝。
晨风吹过青竹观的飞檐,陈玄望着檐角悬挂的铜铃,突然看清了铜铃内部的裂纹。
他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窝窝头,想起前世被封印前最后一刻,自己望着古镜里的魂魄发誓:若有来生,定要血债血偿。
而现在——
他望着自己发烫的双眼,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