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很快便得知了消息。
“这家伙,还真下得了手,连尉迟宝琳都打了……”李世民皱了皱眉头,轻声念叨。
“陛下,虽说从法理上讲秦怀道所为无可非议,可是……从人情世故来说,他这般做法确实不妥。”李君羡说道,“一来长孙濬和尉迟宝琳是他的属下,日后还需倚仗;二来,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那边……”
“他们那边能怎样,还敢公报私仇不成?”李世民不动声色,“秦怀道秉公执法,没有做错任何事。尉迟宝琳等人一身骄纵之气,这样的人怎能在朕的身边任职?若不是秦怀道已经做出了判定,朕倒想将这尉迟宝琳逐出百骑。你身为长史,负责掌管军令、执法护法,辅助秦怀道统领百骑是你的职责,莫非你认为秦怀道做错了?如此是非不分!”
“呃……陛下教训得是,微臣知错了。”李君羡面露尴尬,无言以对,只好低声应道。
“将朕刚才所说,传达给长孙濬和尉迟宝琳听听。”李世民正色沉声道,“让他们清楚一件事。皇宫大内,并非他们的自家府邸;百骑大营,也不是他们的后花园。既然投身军旅,就得有军人的样子。律法军规严明,容不得他们像从前那般纨绔任性。”
“是,微臣马上传旨。”李君羡应了一声,准备退下。
“顺便将秦怀道宣来。”
“是……”
李君羡满心忐忑地来到百骑营地,正想着如何向长孙濬等人传话,迎面碰上秦怀道。
“李将军为何心事重重?”秦怀道问道。
“陛下宣你进宫面圣。”李君羡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心里暗自骂道:臭小子,跟你共事真是倒霉!我汇报个事,皇帝连我也一同责骂!以后还是少跟你打交道为妙,说不定又会摊上什么倒霉事!
秦怀道看着匆匆离去的李君羡不禁想笑:这还用说?我执法痛打尉迟宝琳时把他也拖下了水,他肯定在皇帝那里挨了骂回来的嘛!
整理了一下衣冠,秦怀道进宫面见皇帝去了。
秦怀道踏入御书房面圣之时,听闻零碎的琵琶声,李世民竟在把玩此物。
“怀道,来得正巧。”李世民笑容满面地向他招手,“来,为朕指点一二。朕自行琢磨许久,仍未得其要领。这用手指弹琵琶,究竟有何诀窍呢?”
“这……微臣不敢。”秦怀道拱手行礼,未敢动弹。
“无妨,坐到朕身旁来。”李世民命宦官取来坐团,于御陛之上置了一座。
让臣子与君王同登御陛,此乃莫大的殊荣与恩宠。任何臣子面君,皆只能目视御陛阶梯而不得直视君王以表敬畏,“陛下”一词便由此而来。
秦怀道稍作迟疑,方才登上御陛正坐下来。李世民将琵琶递给他,笑道:“放松些。此刻并非金銮殿议事,亦无旁人。朕今日请你来,便是特意想请你指点琵琶技艺。”
“微臣岂敢指点陛下?”秦怀道再次拱手拜谢。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嘛!”李世民笑呵呵地说道,“其实,世间诸事皆是如此道理。无人敢言自身专长于所有事务。古往今来,再伟大的先贤,也绝非万能。打个比方,多数先贤皆是男子。他们再如何圣贤,想要延续香火生子,还不是得依靠女子?”
“呵呵,陛下所言甚是。”皇帝有意营造轻松氛围,秦怀道遂笑了。他心想:皇帝定然不会专门让我来指点琵琶。他方才之话暗藏玄机——那意思莫非是督促我,身为领导,要紧密团结下属,发挥每一位下属的优点特长?
“如此吧,你先为朕弹奏一曲。那日秦府一别,朕对你的琵琶曲甚是怀念!虽说太乐令向你拜师学艺,但他所弹之曲仍无法与你相较。”李世民轻松笑道,“朕难得今日闲暇,倒是想听这琵琶妙音了。”
“陛下有旨,微臣自当从命。”秦怀道接过琵琶,拨弄了一下琴弦,说道,“那日陛下所听为《霸王卸甲》,今日微臣为您演奏一曲《十面埋伏》如何?”
“甚好!”李世民点头,“霸王卸甲勇烈而悲壮,这十面埋伏应是指韩信设下计谋,于乌江击败项羽之时的情景吧?”
“正是如此。相较而言,《十面埋伏》更为激昂,且意气风发。乃是得胜之曲。”秦怀道言罢,即刻开始演奏。
一曲激昂澎湃的琵琶武曲倾泻而出,李世民听得如痴如醉。曲终之时,他忍不住拍手称赞:“妙!妙极!真乃天籁之音,绕梁多日而不绝啊!”
“陛下过誉了,些许微末技艺难登大雅之堂,微臣羞愧。”
“嗯……怀道,你文武双全、才艺众多,实乃难得之才。”李世民微笑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就说这琵琶,虽是末流小技,却也能看出一人之秉性与天赋。你聪慧过人、悟性极高,所学必精。朕亦曾观过你的书法,一笔楷书独具一格,颇具大家风范。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充满激情活力且善于创新与钻研之人。年少时有此等品质,便为成功埋下了极佳的伏笔。”
“微臣德薄才疏,需学习之处甚多。”秦怀道知晓,皇帝即将进入正题,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就统领军队而言,微臣一无所知,时刻谨小慎微,唯恐出错。”
“呵呵,你以为朕宣你来,是要斥责于你么?”李世民笑了笑,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尉迟宝琳之事,你并无过错。换作朕,亦会如此行事。为将者,就应有股‘刚劲’,若连属下都难以镇住、军律都无法执行,那便是庸才。朕十六岁从军,征战天下十余年,对军队之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军队,乃血性男儿聚集之所。每一位将士皆应为战场而生,要做好血火厮杀的准备。此类人皆有自身的脾气与血性,最好如一头头择人而噬、无所畏惧的狼,否则与阉人何异,又何必当兵凑数?故而,将军并非人人皆可当。能否管住这些人、最大限度地激发他们的威力,实乃高深学问。”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秦怀道拱手拜谢,“微臣统领百骑七日,感觉每时每刻皆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尤其要学习众多知识,填补诸多空白。因而,深感时间极为紧迫。”
“此乃对矣。但凡积极进取之人,方有此感。”李世民点头微笑,“朕虽未踏入百骑军营一步,但知晓你做得不错。你所制定的训练计划,极具创新性,令朕眼前一亮,颇有惊艳之感。你整顿军心之法亦佳,树立威信亦有些手段。虽说有瑕,但你仍有一些欠妥之处。”
“请陛下明示责罚!”
“责罚无需,你未犯错,只是有些不当罢了。”李世民依旧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道,“怀道,朕问你。你觉得为将之人,于部下面前应是何种形象,应做何事?”
“这个……”秦怀道思索片刻,说道,“微臣浅见,认为为将者应令属下将士对自己敬佩、感激、畏惧、尊重。凡军中诸事,为将者自身务必精通,否则无力纠正和指挥他人。此外,应当爱兵如子,以身作则,言必信,行必果,树立恩威。”
“说得不错。”李世民点点头,微笑道,“若能如此,当为一名难得的良将。在我大唐,此类人不少,比如你父亲秦琼便是其一。朕再问你,你父亲秦琼,与卫公李靖李药师相较,如何?”
“这个……微臣不知。”秦怀道自然不敢信口胡言。一位是大唐军队的图腾、不败的神话李靖,一位是自己的父亲,怎敢妄加议论?
“那朕告知你。他们之间的差别,便是将与帅的分野。”李世民说道,“为将者,能做到你方才所言,已属不错。但若欲成为独当一面的帅才,还远远不够。此点,你若了解李靖,自会明了。”
“这……微臣实不知晓。”
“朕可为你说明。”李世民说道,“你父亲为人,忠勇无双、义薄云天,为将更是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深受将士拥戴与尊敬,无数人愿与他同生共死、赴汤蹈火。秦琼,堪称世之良将、社稷之臣。但李靖与他不同。李靖胸有韬略、腹藏良谋,既能统兵又能谋国,智勇双全、仁义无双。更为难得的是,若他为帅,朕基本无需操心战局之事,大可全然放心托付。哪怕这大唐江山安危系于他一念之间,朕亦能完全放心。你可知为何?”
“微臣不知,请陛下明示。”
“大局观。”李世民轻抚胡须微笑道,“李靖的大局观,无人能及。指挥一场战争时,他首先考虑的是社稷江山与朝堂君王,战略与战术皆能兼顾,而非单纯为打仗而打仗。与此同时,他还有一最为人称道的优点——在他手下做事的臣将,皆能发挥自身最大的能量。他所统领的军队,必然团结一致、上下同心。其实,人人皆有私念,军中更是不乏鲁莽冲动、桀骜不驯之人,人与人之间产生矛盾和摩擦在所难免。但在李靖的影响下,他手下的臣将同样具备大局观。哪怕是有私仇之人,也会暂且搁置,共谋国事、打好战役。”
“微臣明白了……”秦怀道拱手拜谢,心中暗吁一口气:说了半晌,皇帝实则是在教我“兵法”与“为官之道”嘛!他无疑是在影射我痛打尉迟宝琳之事。在自己的集体中与属下结下私仇,今后部队必然不好带。但既然私仇已结,自己便要有心胸和大局观,莫要在此事上纠结。同时,也要努力让属下忘却私仇,同心同德。
李世民果真是极具领导艺术和驭人之手腕,他本欲批评我,却以夸赞与比喻之方式对我加以点拨,激励我完善自身性格,站在更高的层面思考与处理问题……看来,相比李世民这等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我还太过稚嫩。
慢慢学习吧!
“怀道,朕知你悟性极佳,乃可造之材。故而,才与你说这许多,望你能领会朕的良苦用心。”李世民呵呵笑道。
“陛下……如师如父的恳切教诲,微臣惶恐至极、感恩戴德。日后,微臣定会处处留意提升自我、完善自身,不令陛下失望。”秦怀道正身拜谢。
“甚好。朕亦期望自己未曾看走眼。”李世民轻抚须髯,如同和蔼的长者般拍了拍秦怀道的肩膀,“你这七日未曾离开过百骑营地吧?趁此刻天黑皇宫未关之前,回家一趟探望你父亲。他抱病在身,你有空多回家看看。”
“谢陛下,微臣告退!”
走出御书房,秦怀道长舒一口气,心中暗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皆屡屡听闻李世民的人格魅力与才德智术无人能及,识才举贤与驭人用人的功夫于帝王之中更是千古罕见……今日亲身感受,果真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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