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西市,混杂着牲畜臊气、劣质脂粉香和汗臭的喧嚣扑面而来。
这里是咸阳的底层,鱼龙混杂,却也最适合藏身。
姜黎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头发用布巾包起,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佝偻着背,混在挑夫和行商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她肋下的伤在行走时仍隐隐作痛,腿上的痂也尚未完全脱落,每一步都需忍耐。
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孙伯帮她找到的那个行商老陈,是个走惯了山野小道的“老油子”,对避开官卡哨所颇有心得。
靠着他的掩护,姜黎有惊无险地混进了咸阳城。
入城后,她立刻与老陈分开,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潜入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区域。
她的目标,是西市深处一条名为“墨线巷”的陋巷。
巷口有一家不起眼的、兼卖粗陶和修补锅碗的铺子——“陶然居”。
这是父亲姜衍生前秘密设立、连“玄蛛”都未必知晓的、墨家在咸阳最核心、最隐秘的联络点之一。
铺子的主人,是跟随姜衍多年的老墨者,代号“老陶”。
姜黎的心跳微微加速,五年了,父亲蒙冤惨死,墨家遭清洗,这个点是否还在?老陶是生是死?是否已被“玄蛛”控制?
她装作挑选陶碗的顾客,在铺子前磨蹭。
铺面狭小昏暗,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正低头专注地修补一个裂开的陶罐,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正是老陶,他还活着。
姜黎强压下激动,拿起一个粗陶碗,走到老陶面前,用特定的节奏和力道,轻轻敲了敲碗沿三下,停顿,又敲了两下。
这是墨家核心子弟确认身份的特殊暗号——三长两短,意为“矩子血脉,归”。
老陶修补陶罐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抬头,浑浊的老眼透过耷拉的眼皮缝隙,飞快地扫过姜黎刻意伪装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庞,以及她紧握陶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继续着修补的动作,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姑娘,这碗胎厚,结实,三文钱一个。”
他认出来了,那句“胎厚,结实”是约定的安全回应。
姜黎心中大石落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将几枚铜钱放在摊上,拿起那个粗陶碗,低声道:“老人家,听说您手艺好,我家有个祖传的旧墨斗坏了,能修吗?就在后面巷子里的老宅。”
“墨斗?”老陶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激动,有悲伤,更有深深的警惕。
他慢悠悠地收拾着工具,“老物件了,不好修啊!带我去看看吧。”
姜黎点点头,转身引路,走向墨线巷深处一栋早已废弃、布满蛛网的旧宅。
老陶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匠人。
通往咸阳的官道上,一处驿站被临时征用,戒备森严,章邯的军队在此休整过夜。
最大的囚车被安置在驿站后院最坚固的库房里,由章邯的亲兵层层把守。
扶苏依旧蜷缩在囚车角落,眼神空洞,对外界毫无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隔壁一间稍微干净些的厢房内,李斯被安置在硬板床上。
他依旧无法动弹,口不能言,只有眼珠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怨毒而焦躁的光芒。
他的呼吸比前几日更加粗重浑浊,显然剧毒仍在侵蚀他残存的生命力。
章邯亲自巡视了一遍守卫,确认无虞后,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临时房间。
他刚坐下,亲兵队长便神色凝重地进来,低声道:“将军,刚接到咸阳‘玄蛛’通过驿站系统传来的密令。”他递上一枚密封的细竹管。
章邯心头一紧,接过竹管,破开封泥,抽出里面的素绢。
上面的字迹冰冷而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章邯将军:逆臣李斯,罪大恶极,不容久待。着令将军,于途中寻机,令其‘病故’,不得留痕。尸身妥善处理,运抵咸阳即可。摄政王手谕。”
一股寒意瞬间从章邯脚底窜上头顶。
嬴昭要他在路上就处死李斯,而且是要伪装成“病故”。
章邯攥紧了密令,李斯确实该死,但用这种下作手段,在押送途中暗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瘫痪老人,这与他坚守的军人的荣誉感格格不入。
更何况,李斯若死,所有关于沙丘的疑点将彻底死无对证,嬴昭这是要斩草除根,不留一丝隐患。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窗外,是沉沉的黑夜和严密监视的“玄蛛”暗哨。
抗命?意味着彻底与嬴昭决裂,他和这几千将士将面临灭顶之灾,遵命?他的良心将永远背负着暗杀囚徒的污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兵紧张的声音:“将军,李斯…李斯那边情况不对,他好像快不行了。”
章邯心中一凛,立刻冲出房间,快步走向李斯的厢房。
厢房内,油灯摇曳,李斯躺在床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声响,脸色由青灰转为可怕的紫黑。
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冲进来的章邯,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毒和一种疯狂的、想要诉说什么的急迫。
“怎么回事?”章邯厉声问守在一旁的军医。
军医满头大汗:“回将军,丞相…丞相体内余毒突然猛烈反扑,小人…小人已经束手无策了。”
李斯抽搐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他那只唯一还能微微动弹的左手,痉挛般地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章邯,又艰难地指向自己的喉咙,然后猛地指向窗外咸阳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控诉和警示。
章邯看着李斯这诡异而疯狂的举动,心头疑云大起,李斯想说什么?指向喉咙?指向咸阳?难道他想指证嬴昭?他想说嬴昭才是沙丘的主谋?他喉咙里的毒是嬴昭下的?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章邯脑海,他猛地看向李斯那只颤抖的手指,又看向他紫黑的脸和充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
“快!想办法让他说话,哪怕一个字。”章邯冲着军医低吼,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然而,李斯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那只指向章邯和咸阳方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圆睁着那双充满怨毒和未言之秘的眼睛,瞳孔迅速涣散,气息彻底断绝了。
章邯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看着李斯死不瞑目的尸体。
一股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愤怒席卷了他,李斯死了,带着他可能知道的惊天秘密,死在了他的面前,死得如此“及时”,如此“巧合”,就在他接到密令后不久。
是余毒反噬?还是“玄蛛”用了某种他无法察觉的手段,让李斯“被病故”了。
嬴昭,你好狠,好绝。
章邯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深沉的悲哀。
忠义难两全,不,此刻,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李斯不能白死,沙丘的真相,必须有人去追查,扶苏不能再落入嬴昭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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