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尖锐地撕扯着陈锋的神经,硬生生把他从混沌的黑暗里拽了出来。不是演习后过度疲劳的钝痛,也不是格斗留下的瘀伤闷痛,而是纯粹的、原始的、能把人意志磨穿的——饥饿的绞痛。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几根歪歪扭扭、被烟熏得黝黑的粗木房梁,勉强支撑着一个低矮的茅草屋顶。雨水,正顺着屋顶某个隐秘的破洞,一滴、一滴、固执地砸落下来,在泥土地面上积出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啪嗒”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潮湿的泥土腥气、陈年茅草腐败的霉味、若有若无的牲口粪便气息,还有……一种更深的,仿佛浸透了绝望的、属于贫穷本身的味道。
陈锋,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陌生躯壳的灵魂,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土炕冰凉,铺着一层薄得可怜的稻草,硌得他骨头生疼。身上盖的,与其说是被子,不如说是一堆勉强缝合在一起的、硬邦邦的破布片。屋子小得可怜,除了这张土炕,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原貌的破烂家什,墙上挂着几件打着厚厚补丁的粗布短褂。唯一的光线,来自那扇用几根细木条胡乱钉成的、歪斜的破门缝隙,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天光。
胃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痛得他蜷缩起来,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沁出冰冷的虚汗。这具身体……太虚弱了。长期饥饿带来的乏力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肌肉上,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一股不属于他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巨大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淹没。代号“血狼”的特种精英,竟落得如此境地?荒谬感让他想笑,可干裂的嘴唇只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哥…哥…”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怯生生试探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锋艰难地侧过头。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是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同样布满补丁的粗布褂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瘦骨嶙峋。小脸蜡黄,眼窝深陷,唯独一双眼睛很大,此刻却蒙着一层怯懦和不安的水光。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口冒着一点点微弱的热气。
这就是“妹妹”,穗儿。记忆中属于“陈二狗”的碎片告诉他。
穗儿挪着细瘦的小腿,怯怯地走到炕边,把碗往前送了送,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哥…喝点糊糊…爹说…喝了…就不那么疼了…”
碗里是浑浊的灰绿色液体,稀得几乎能照见碗底粗粝的陶土,上面漂浮着几片煮得烂糊糊、难以辨认的野菜叶子,散发着一股青草混杂着土腥的寡淡气味。
胃里的灼痛在看到这碗东西的瞬间,仿佛被狠狠浇了一瓢冰水,反而激起更强烈的抽搐。喉咙里干得冒烟,生理的本能叫嚣着需要食物。陈锋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翻涌的反胃感,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他伸出手,接过那轻飘飘的碗,指尖触到穗儿冰冷的小手,瘦得硌人。
“爹呢?”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爹…爹去河边…看能不能再摸点螺蛳…”穗儿小声说,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陈锋没再说话。他用缺口的碗沿小心地撇开表面浮着的几片大叶子,底下稍微浓稠一点。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穗儿嘴边:“你先喝。”
穗儿猛地摇头,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哥…哥吃!穗儿不饿!真的!爹说…哥身子弱…要多吃…”
“张嘴。”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血狼”的冷硬命令感,尽管此刻虚弱不堪,那股久经锤炼的意志力依然透过眼神传递出来。
穗儿被他眼神里的东西慑住了,下意识地张开小嘴。
温热的、寡淡无味的糊糊流进嘴里。陈锋一勺、一勺,缓慢而坚定地喂着穗儿,看着她枯黄的小脸上,那双大眼睛因为食物入口而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饥饿和虚弱覆盖。碗里很快下去一小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
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是这具身体的父亲,陈大石。他同样瘦得脱了形,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皱纹,像是被生活的重锤反复砸过。身上的粗布短褂湿了大半,沾着泥浆,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破渔篓,只有篓底躺着可怜巴巴的几只小螺蛳。
看到炕上陈锋在喂穗儿,陈大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是更深的麻木。他默默走到墙角一个破瓦罐前,揭开盖子,里面是薄薄一层同样颜色的糊糊。他拿起一个缺了口的木勺,小心翼翼地从罐底刮起一点点稍微稠些的糊糊,盛在一个更小的破碗里,端到陈锋面前。
“二狗…你…你吃这个…”陈大石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罐底的…稠点…你好得快些…”
陈锋看着那碗同样稀薄、只是颜色略深一点的糊糊,再看看父亲那空空的渔篓和湿透的裤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堵住了喉咙。他默默接过小碗,将里面那点可怜的糊糊倒进自己还剩一半的大碗里,搅了搅,然后不容分说地把大碗塞回穗儿手里,自己端起了那个刮过罐底的小碗,里面只剩下稀薄的汤水。
“爹,你也吃点。”他低头,就着豁口,大口灌下那点温热的汤水。汤水顺着干裂的喉咙滑下,带着土腥和草涩,勉强压住了一点胃里的灼烧感,却无法驱散那深植骨髓的饥饿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