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吊扇转得吱呀作响,高云后颈的汗还是顺着脊梁滑进了衬衫里。
他攥着那份《旧城改造可行性报告》,指节在牛皮纸袋上压出几道白痕。
窗外知了扯着嗓子嚎,蝉鸣声混着楼下小贩的喇叭声,把七月的燥热搅成了粘稠的糖浆。
“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张科长把搪瓷缸往桌上一磕,枸杞在泛黄的水面上打了个旋,“但咱们基建科不是过家家,去年分来的大学生现在还在档案室贴标签呢。”他掀起眼皮扫过高云熨得笔挺的衬衫,鼻腔里溢出声短促的嗤笑。
高云挺直腰板,袖口沾的蓝墨水在日光灯下泛着光:“西街那片危房雨季要泡塌,上周李婶家墙皮......”
“停停停!”张科长肥厚的手掌拍在台历上,惊飞了趴在窗框上的绿头苍蝇,“你当咱们财政是印钞机?知道动迁一户得盖多少章?”他忽然探身凑近,带着烟味的唾沫星子溅到报告封面上,“小高啊,下个月区里要评先进科室,你先把台账给我理清楚喽。”
蝉鸣声突然刺耳起来。
高云盯着科长油光发亮的脑门,喉结滚了滚,把涌到舌尖的话嚼碎了咽回去。
档案柜玻璃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像把开了刃的刀。
第二天晌午,高云蹲在西街口啃烧饼。
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三轮车轱辘碾过去就留下两道黑印子。
八十年代的老筒子楼墙皮斑驳,空调外机歪七扭八地挂着,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床单在热浪里蔫头耷脑。
“后生,让让道!”沙哑的吆喝声裹着馊水味儿冲过来。
高云慌忙起身,裤腿还是被泔水桶蹭了道油渍。
推车的老头儿草帽檐下露出半张晒成古铜色的脸,脖子上搭着的毛巾能拧出黑水。
“王大爷,三号楼那个化粪池......”裁缝铺里探出个烫着羊毛卷的脑袋。
“甭提了!昨儿夜里又漫到我家门槛!”老头儿把泔水桶往阴沟边一撂,沟沿的青苔黑得发亮,“那帮戴大盖帽的就会打官腔,上回来说疏通,通他妈个......”
骂声戛然而止。
王大爷眯起眼打量杵在路边的年轻人——白衬衫扣到顶,腋下夹着文件夹,跟四周乱糟糟的环境活像PS上去的。
高云摸出纸巾擦着裤腿,抬眼正撞上老人狐疑的目光。
他忽然瞥见对方手背上结痂的擦伤:“您这伤是摔的?”
“化粪池溢了摸黑收拾,磕台阶上了。”王大爷扯下草帽扇风,露出头顶花白的发茬,“你们坐办公室的哪见过这个。”
热风卷着烂菜叶从两人中间穿过。
高云攥紧手里半块烧饼,塑料包装袋发出细碎的响声。
三十米开外的危房墙根裂着巴掌宽的缝,几个光屁股娃娃正拿树枝戳墙缝里钻出的白蚁。
“我能看看化粪池图纸吗?”年轻人忽然开口,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蒸腾出洗衣粉的柠檬香。
他从文件夹抽出的A4纸在烈日下白得晃眼,页眉“西街社区管网分布图”几个黑体字像落在雪地上的煤渣。
王大爷的草帽停在了半空。
蝉鸣声突然弱了下去,高云的影子在王大爷的草帽上缩成一团墨点。
老头儿用指甲盖敲了敲图纸上某处标注:"七九年埋的陶土管,去年疏通时这段死活捅不开。"
高云屈膝蹲在阴沟边,腐臭味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指尖抚过水泥盖板参差的裂口,碎砖缝里滋生的苔藓正往排水孔里钻。
他突然起身走向巷口的配电箱,沾满污泥的皮鞋踩在井盖上发出闷响。
"劳驾借个手电。"年轻人解开两颗衬衫扣子,汗津津的锁骨在阳光下泛着水光。
五金店老板娘倚着门框嗑瓜子,塑料拖鞋踢过来个沾着机油的老虎钳。
王大爷看着高云掀开三号楼前的窨井盖,三十斤重的铸铁盖板在他手里轻得像块蜂窝煤。
日光漏进地下管网,照见缠满树根的排水管拐着诡异的弯。"这是绕过了当年的防空洞?"高云的声音带着地洞特有的回响。
老头儿蹲在井口差点把草帽捏扁:"你小子咋知道防空洞的事?"
"城建档案馆的微缩胶卷。"高云爬上来时白衬衫成了迷彩服,掌心的图纸用红笔圈出个不规则的弧形,"如果在这截废弃的防空洞墙上开个检修口......"
蝉鸣突然被手机铃声切碎。
来电显示"张科长"三个字在沾着污泥的屏幕上跳动,高云沾着泥浆的拇指在接听键上迟疑了半秒。
"高云!你长本事了是吧?"炸雷般的吼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谁允许你私自调阅工程档案的?信访办刚转来投诉说你破坏市政设施!"
汗珠顺着年轻人鼻尖砸在图纸上,洇湿了红线圈出的区域。
王大爷突然扯着嗓子朝巷尾骂:"二驴子!是不是你又打小报告?信不信老子把你偷接煤气管的事抖出去?"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明天上班前把检查交到我桌上!"忙音混着苍蝇的嗡嗡声在两人之间盘旋。
高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发现图纸边缘被自己捏出了锯齿状的褶皱。
王大爷往阴沟里啐了口痰:"当年疏通队老刘说过,要是能把防空洞那截......"
"大爷,您家电闸在哪儿?"高云突然转头盯着墙根的电表箱,"可能需要停半小时电。"他的皮鞋正踩在防空洞正上方,鞋尖粘着的蒲公英种子在热浪里轻轻摇晃。
夕阳把筒子楼的影子拉长时,八十岁的老电工踩着人字梯骂骂咧咧:"龟孙子接的线,火线零线都他娘缠成麻花了!"高云在下面扶着梯子,后腰别着的管钳硌得生疼。
路灯亮起的瞬间,整条巷子突然响起欢呼。
高云望着汩汩流动的阴沟水,发现图纸上的红圈不知何时被王大爷描成了实心。
老头儿从杂货店拎出两瓶冰镇啤酒,瓶身上凝着的水珠在暮色里像撒了一把碎钻。
"小高主任!"卖水果的胖婶挤开看热闹的人群,"东头垃圾站......"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引擎声截断。
白色采访车碾过未干的水泥补丁,车顶的卫星天线擦着晾衣绳上的花床单掠过,惊落一串七彩的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