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大楼的玻璃幕墙在晨雾里泛着青灰色,高云站在电梯轿厢的镜面门前,看着自己眼下的乌青被顶灯照得发蓝。
他怀里紧抱着连夜打印的《老工业区转型升级可行性报告》,油墨味混着防汛预案档案室的樟脑气息,在鼻腔里凝成酸涩的刺痛。
"小高来得早啊。"综合科王大姐拎着豆浆从消防通道拐出来,瞥见他手里三指厚的文件,"又搞什么大工程?"
"就是个初步设想。"高云用肩膀顶开会议室的门,冷气扑面而来。
他特意把方案压在签到簿下,看着陈副局长常坐的主位皮椅——椅背第三颗铆钉处的裂痕比昨天又长了两毫米。
刘专家是踩着九点的报时声进来的。
这位省经济研究院的资深顾问总爱把党徽别在西装驳领内侧,金属别针在深灰色羊绒面料上顶出个不显眼的凸起。
他接过文件时食指在标题处摩挲,像是要把"转型升级"四个字从铜版纸上抠下来。
"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刘专家摘下金丝眼镜,镜腿在方案封皮敲出细碎声响,"但是你确定要把城南旧货市场改造成文创产业园吗?你知道去年全国类似的失败案例有多少?"
高云喉结动了动,雨水浸泡过的匿名信触感突然在指尖复苏。
他想起昨夜卫星地图上朱砂梅般的问号,人防工程的地下通道网络在脑海中交错成暗红色血管。
"传统产业升级需要......"
"需要遵循市场规律!"刘专家突然提高的声调惊飞窗外两只灰喜鹊,"你算过改造资金缺口吗?考虑过商户安置问题吗?知道文化创意产业的投资回报周期吗?"
会议桌下的膝盖撞到抽屉角,高云疼得后槽牙发酸。
他看见陈副局长的保温杯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台,杯盖边缘的茶渍被阳光晒成琥珀色。
走廊传来皮鞋跟叩击大理石的脆响,节奏里带着皮革老化的绵软杂音。
孙老板推门时带进股檀香尾调的古龙水味,深咖色西装驳领上别着枚青铜貔貅胸针,貔貅口中衔着的翡翠在晨光里绿得发乌。
"老刘又在给年轻人上课呢?"孙老板径自拉开高云旁边的椅子。
他食指在方案某页轻轻一点,指甲盖上的月牙白压住"闲置人防工程再利用"的小标题,"上个月深圳刚有个类似项目,地下商业街日均客流量突破五万。"
刘专家翻页的手顿了顿,纸页在空调风里簌簌发抖:"孙总消息灵通啊。"
"碰巧在那边开了家茶楼。"孙老板掏出鎏金打火机把玩,火石轮转动的咔嗒声像某种倒计时,"昨天还收到商会简报,说那个项目带动周边地价涨了30%。"他突然把打火机拍在桌面上,惊得刘专家的钢笔在批注栏划出条蚯蚓似的墨迹。
高云注意到孙老板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指甲,断口处的皮肤泛着粉白色新生肉芽。
这个发现让他想起防汛演练时见过的地下排水管道,那些被水流磨圆棱角的混凝土豁口。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孙老板起身时,西装后摆扫过高云手背,羊绒面料带着静电的酥麻,"我下午约了旧货市场几个老掌柜喝茶,小高要不要来听听民间智慧?"
刘专家突然合上方案,钢笔帽旋紧的声响像是给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
他摘下党徽别针在文件扉页戳了个小孔,透过这个不规则的空隙,高云看见"产业链就是权力链"的批注正对着人防工程的卫星坐标图。
暮色爬上窗棂时,高云在城南茶楼二层包厢闻到熟悉的檀香味。
孙老板的紫砂壶正吐出第三泡普洱的陈韵,窗外旧货市场的霓虹灯牌在玻璃杯底投下晃动的红晕。
他摸到手机加密云盘里新增的匿名照片——凌晨拍到的办公楼火光,此刻在茶汤里碎成千万粒朱砂。
当茶楼雕花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移到第三块青砖时,孙老板的紫砂壶嘴飘出一缕白雾。
高云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陈皮,突然想起昨夜防汛值班室打印机卡纸时发出的异响。
那阵刺啦声和现在孙老板转动翡翠扳指的声音莫名地重叠在一起,让他后颈泛起一层细密的凉意。
“孙总怎么知道深圳项目的具体数据?”高云摩挲着杯沿的手突然停住,茶汤在虎口处晃出一个晃动的月牙。
孙老板用小拇指上的断甲挑开普洱饼的包装纸,残甲在棉纸上划出一条锯齿状的裂口:“上个月去龙华寺烧香,正巧遇见他们商会会长。”他忽然倾身向前,檀香的尾调里混入一丝铁观音的兰花香,“小高知道龙华寺偏殿供奉着哪尊菩萨吗?”
没等高云回答,手机震动的嗡鸣声惊散了茶烟。
陈副局长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背景是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凌晨两点十七分,综合科打印机的蓝光映亮了半张侧脸。
“方案初稿怎么在规划局备案了?”陈副局长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你昨天不是说还在修改吗?”
高云的手指突然碰到杯壁的裂缝。
他分明记得今早在会议室压住方案时,扉页右下角有一个被订书钉扎破的墨点。
但此刻云盘里同步的电子版,那个墨点变成了规整的圆孔。
孙老板的鎏金打火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擦出的火星溅到了高云的袖口。
他望着呢料上烧出的针尖大小的焦痕,突然想起防汛演练时见过的地下电缆——那些被老鼠啃噬的绝缘层也是这样露出铜芯。
次日上午,城建档案室里的霉味比往日更刺鼻。
高云蹲在D区13号铁柜前,发现《1998年人防工程验收报告》的页码顺序异常。
本该夹在23页和24页之间的卫星定位图,此刻正反贴在78页的批注栏上,就像被人匆忙塞错的扑克牌。
“小高在找什么呢?”王大姐的声音从两排铁柜后面飘来,她新做的玫红色美甲在档案盒上敲出啄木鸟似的脆响,“要不要我帮你查一下借阅记录?”
高云盯着她指甲上反光的亮油,突然想起昨夜匿名照片里打印机的蓝光。
他摸到裤袋里那枚沾着茶渍的U盘,接口处的镀金层不知何时磨出了一道月牙状的划痕,与陈副局长保温杯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就查个旧改案例。”高云用肩膀挡住铁柜编号,余光瞥见王大姐的工牌绳结换了新的编法——三股辫中间掺着一缕银线,和防汛演练时抢险队用的信号绳极其相似。
当天傍晚,高云在加密云盘里发现了更诡异的变动。
方案中“地下管网改造”章节的配图被替换成了一张模糊的夜景,霓虹灯牌在长曝光下拖曳出血管似的红色光轨。
他放大图片的西南角,某扇贴着防窥膜的窗户里,隐约有一团人形阴影正在撕纸。
鼠标滚轮突然卡住了,高云感觉后槽牙泛起铁锈味。
他抓起桌上冷掉的茉莉花茶猛灌了两口,发现杯底沉着一片极小的金属屑,在茶汤里泛着幽蓝的光。
“叮——”
匿名邮箱这时弹出一封新邮件。
附件是一段二十秒的监控视频,画面里戴着渔夫帽的男人正用裁纸刀划开档案袋。
当那人转身时,后腰露出一截缠着红绳的铜制钥匙扣,绳结的打法与王大姐工牌上的银线三股辫完全相同。
高云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晌,最终将U盘插进主机。
随着进度条爬满屏幕,他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双老牌皮鞋跟敲击地砖的节奏,此刻混杂着钥匙串晃动的叮当声,像极了昨夜视频里裁纸刀划破牛皮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