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上的积水"啪嗒"砸在信访办的窗台上,高云用拇指摩挲着匿名信边缘。
这种特供稿纸特有的青竹纹路,与三年前防空洞事故报告如出一辙的触感让他后背发紧。
走廊里忽然响起的脚步声比张科长更轻快,他刚把信塞进防汛预案夹层,就看见周秘书锃亮的牛津鞋尖探进半敞的门缝。
"小高主任?"周秘书的公文包卡在门框上,袖口别着的党徽在阴雨天里格外鲜红,"陈局在办公室等您。"
高云端起搪瓷杯的手晃了晃,半温的茶水在杯口荡出涟漪。
他瞥见周秘书腕间新换的鳄鱼皮表带——上周去市局送材料时,这位领导身边人还戴着磨边的帆布表带。
穿过三楼连廊时,雨棚漏下的水滴正砸中宣传栏里陈副局长的视察照片。
高云数着水痕在玻璃上蜿蜒的轨迹,忽然想起牛莉莉说过,这位分管经济的副局长最爱在晨跑时听《经济学人》音频。
"陈局特意交代不用准备汇报材料。"周秘书叩门前突然转身,高云险些撞上他喷着定型啫喱的后脑勺,"他说就想听听年轻人的真心话。"
深褐色的胡桃木门后,陈副局长正用裁纸刀小心拆开《改革内参》的塑封。
办公桌左侧摆着半旧的搪瓷缸,杯身上"青年突击手"的鎏金字已经斑驳,与右侧崭新的智能保温杯形成微妙对峙。
"坐。"陈局用刀尖点了点会客沙发,高云注意到他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疤痕,"听说你给永兴村支过招?
他们去年猕猴桃滞销,今年反倒成了电商爆款。"
高云刚要开口,突然瞥见茶几下的废纸篓里躺着半张撕碎的请柬,烫金的"贺"字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他挺直腰背:"其实是在村头小卖部发现的商机——老板娘用抖音直播卖自家腌菜,三个月涨了八万粉。"
陈副局长用裁纸刀在杂志上划了道浅浅的折痕:"要是让你规划城郊经济带,怎么平衡传统产业和新兴业态?"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高云想起昨夜匿名信里提到的城南旧货市场搬迁纠纷。
他伸手比划:"就像老城墙根嫁接紫藤,既不能刨了根基,也不能放任疯长。可以把建材市场升级成智能仓储中心,同时保留手艺人作坊搞体验经济..."
裁纸刀突然"咔"地合上,陈副局长起身从文件柜取出个牛皮纸袋。
高云瞥见封口处的火漆印是只展翅的鹰——三年前防空洞改建招标书上,也有同样的印章。
"这是邻省开发区的案例汇编。"陈局的手指在纸袋上敲出笃笃的节奏,"下周三前写个读后感,要结合咱们市老工业区改造来谈。"
高云接文件时触到对方掌心粗粝的老茧,恍惚想起父亲在农机站修了二十年柴油机的手。
周秘书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印有"紧急密件"的档案盒,盒盖边缘沾着星点红泥——和招标中心停车场的土质一模一样。
"小高啊,"陈副局长突然换了称呼,从智能保温杯里倒出冒着热气的普洱,"听说你大学辅修过工程审计?"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跳向十一点整,高云捧着牛皮纸袋穿过行政楼中庭。
宣传处的王姐正踮脚更换公告栏,新贴的《作风整顿通知》刚好盖住陈副局长那张淋雨的照片。
后勤科两个科员推着档案车与他擦肩而过,车斗里1988年的城建图纸卷轴散开一角,露出用红铅笔圈着的"人防工程"字样。
食堂打饭窗口排到第三轮,掌勺师傅给高云的青椒肉片多颠了半勺。
斜对角坐着农业局的刘科长,正用筷子尖蘸着汤汁在餐桌上勾画什么,高云认出那是邻市经济开发区的轮廓图。
暴雨在傍晚时分再度倾盆而至,高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匿名信提到的城南旧货市场在雨幕中模糊成灰蒙蒙的剪影。
牛皮纸袋在台灯下泛着柔光,他翻开案例汇编时,夹在扉页的便签条飘然落地——上面是陈副局长铁画银钩的字迹:"要像破译摩尔斯电码那样读数据"。
信访办的铁皮柜突然发出金属收缩的"咔嗒"声,高云转头时碰倒了搪瓷杯,茶水漫过抽屉里那份《防汛值班表》,被荧光笔标出的9月17日正在慢慢晕染开来。
他指尖沿着案例汇编里的表格游走,突然在邻省开发区用电量数据上顿住——物流园区夜间耗电量竟比日间高出三倍,这不合常理的曲线像极了牛莉莉教他认过的脑电图癫痫波形。
高云摸出手机准备拍下这页,锁屏界面却突然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小心身边人"。
五个宋体字在冷光屏上棱角分明,倒映在他瞳孔里像五把悬而未落的铡刀。
走廊传来保洁员推车的轱辘声,高云起身将百叶窗调成四十五度斜角。
这个角度既能瞥见门外动向,又不至于暴露监视意图——去年参与纪检培训时,那位退休的老侦查处长演示过这种"监视与反监视的黄金分割"。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牛莉莉发来的城南旧货市场航拍图。
俯视镜头里,那些歪斜的棚顶连成诡异的几何图案,像极了案例汇编里某张产城融合规划图的镜像。
高云把两张图叠在备忘录里对比,突然发现市场西北角那排铁皮屋的位置,恰好对应着三年前防空洞塌方事故的坐标。
"小高主任还没走啊?"周秘书的声音裹着雨汽从半开的门缝钻进来,他新换的驼色羊绒大衣沾着几滴雨水,在肩头洇出深色圆点。
高云注意到对方左手无名指有圈淡淡的白印——那里本该戴着婚戒。
"正琢磨陈局给的功课呢。"高云用案例汇编盖住手机屏幕,搪瓷杯底在桌面上压出潮湿的圆痕,"周秘这么晚还回来取东西?"
"陈局的保温杯落会议室了。"周秘书晃了晃手中的黑色杯体,杯盖边缘残留的普洱茶渍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高云想起下午那个崭新的智能保温杯,此刻却觉得杯身反光处似乎有道细微划痕,像是被人用钥匙刻意刮过。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间,高云从防汛预案夹层抽出那份匿名信。
信纸边缘的毛茬在台灯下纤毫毕现,他突然意识到这些锯齿状的撕裂痕迹,与陈副局长撕碎的请柬断面极为相似——都是先对折再撕开的二次断裂纹。
凌晨三点的雨声里,高云把手机短信截图发进加密云盘。
光标在经济发展方案文档标题处闪烁,他敲下"老工业区转型升级可行性报告"时,窗外忽然炸响惊雷。
闪电劈亮的瞬间,他看见对面办公楼有扇窗后火星明灭,像是有人在深夜点燃香烟。
案例汇编第78页的批注突然变得刺眼,陈副局长铁画银钩的字迹写着:"产业链就是权力链"。
高云用红色记号笔圈住城南旧货市场的卫星坐标,笔尖悬在"人防工程"四个字上方微微颤抖,最终画了个问号,像朵未绽放的朱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