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临时搭起的军医帐前,看王婶往陶瓮里撒最后一把姜粒。
热粥的香气裹着草药味涌出来,混着雨后泥土腥气,倒比寻常更暖人些。
阿昭,李三娘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压着的急切,东市的米铺老板说,这两日有个穿青布衫的外乡人总在菜摊转悠。她指尖捻着张符纸,符面泛着淡金色微光——这是心镜术的余韵,能照见人心波动。
我舀了碗热粥递给伤兵,转头时瞥见她腕上的青铜铃铛轻轻晃动:怎么个转悠法?
专挑咱们领地的菜摊问价,李三娘凑近两步,符纸在掌心烧成灰烬,刚才在鱼市,他摸了条咱们养的稻花鱼,指尖抖了一下。她顿了顿,像在数鳞片——寻常买主哪会数鱼鳞片?
我捏着瓷碗的手紧了紧。
三天前刚击溃血狼部落,这时候突然冒出个寻常买主,怕不是冲苏慕雪的宴席来的。
说起宴席,那丫头今早还拽着我袖子晃:阿昭哥你看你看!
我在库房翻出半坛二十年的花雕!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做东坡肉最是要紧,肉要选三层肥瘦,酒要浸得透...
去把小林子叫来。我把空碗递给王婶,让他带两个影刺,盯着那外乡人。
李三娘应了声,转身时又补了句:那人身子骨弱,袖角沾着墨点——倒像个耍笔杆子的。
耍笔杆子的跑到菜市场数鱼鳞片?
我摩挲着腰间的龙纹令旗,旗穗扫过手背,有点扎人。
第二日卯时,我在演武场教新兵叠盾阵,远远瞧见苏慕雪拎着竹篮往厨房跑,竹篮里的鲜笋尖儿露出来,绿得扎眼。
她发梢还沾着晨露,见我望过来,踮脚挥了挥手里的荷叶:阿昭哥!
刚摘的莲蓬,晚上煮莲子羹给伤员喝!
我应了声,余光却瞥见东市方向有个青布衫身影闪进米铺。
小林子的影刺跟在三步外,帽檐压得低低的。
未时三刻,厨房飘出的香气突然浓得化不开。
我正跟孙武核对粮草,他捧着竹简突然抬头:这是......荔枝?
苏丫头新得的桂味荔枝,我笑着起身,说是要做龙井虾仁,虾要活蹦乱跳的,荔枝要现剥的。
话音未落,厨房方向传来争执声。
慢着!是个公鸭嗓,我王大嘴走南闯北评了三十年美食,可没听说哪个厨子敢自称东域第一?
我脚步一顿。王大嘴?李三娘说的外乡人?
等我赶到厨房时,院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苏慕雪站在灶台前,手还沾着面粉,面前摆着个粗陶坛。
青布衫男人叉着腰,指尖敲着案板:要证明你有资格办宴,先把佛跳墙做出来——这道菜讲究十八种山珍海味,文火煨足三日三夜,你这小丫头片子......
王评审是吧?苏慕雪突然笑了,擦手的帕子往肩上一搭,我这坛汤煨了两日一夜,您要是不嫌弃,且看看?她揭开坛盖,热气裹着浓香轰地窜起来,是瑶柱的鲜、海参的醇,还有花胶炖化了的黏糯。
围观的老丈抽了抽鼻子,喉结动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几个孩童扒着篱笆,口水滴在泥地上。
王大嘴的眉毛跳了跳,伸脖子往坛里看。
苏慕雪抄起长勺,舀了小半碗递过去:这汤用老母鸡、金华火腿、干贝打底,头日寅时起火,每两个时辰添一次温水。她声音清清脆脆的,您尝尝,火候可到了?
王大嘴捏着碗的手有点抖。
他吹了吹汤面,抿了一小口——这一口下去,他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喉结滚动着又喝了一大口,连碗底的枸杞都没剩。
如何?苏慕雪抱臂看他。
王大嘴抹了抹嘴,突然拔高声音:汤是不错,可佛跳墙讲究坛启荤香飘四邻,你这才香了半条街!他袖子一甩,明日宴席上,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让整座东域都闻到这味儿!
他转身要走,我拦住他:王评审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饭?
不了不了!他额头冒了细汗,匆匆往怀里摸帕子,有个小瓷瓶啪地掉在地上。
他慌忙蹲下捡,我瞥见瓶身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花——像极了血狼部落常用的毒花标记。
当心脚下。我弯腰帮他捡,指尖轻轻碰了碰瓷瓶。
王大嘴浑身一震,接过瓶子时连声道谢,脚步却快得像被狼撵着。
苏慕雪凑过来,闻了闻我掌心:他身上有股子怪味......像酸了的糟卤?
我望着王大嘴跑远的背影,把瓷瓶收进袖中。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绣着的狼头暗纹——果然。
明日宴席,我摸了摸苏慕雪的发顶,你只管做菜。
她歪头笑:我知道啦,阿昭哥会帮我赶走坏狐狸的。
可我盯着王大嘴消失的方向,总觉得他刚才那一眼——扫过厨房墙角的陶瓮时,眼底闪过的不是惊艳,是算计。
夜风吹来,龙纹令旗在腰间猎猎作响。
我捏了捏袖中的瓷瓶,瓶身还带着王大嘴的体温。
这只坏狐狸,怕是要在宴席上掀点风浪了。
我捏着袖中那只刻着毒花的瓷瓶,在廊下站了半宿。
夜风卷着灶房飘来的姜醋香钻进衣领,我盯着东市方向——那里有影刺守着王大嘴的落脚处,灯笼光晕里,能看见他窗纸上映出的佝偻身影,时而踱步,时而顿住,像只被线缠住的蚂蚱。
阿昭哥!天刚蒙蒙亮,苏慕雪就提着食盒撞进院子,发辫上沾着星点面粉,尝尝这个!
我改良了蟹粉小笼,皮儿薄得能透光——她掀开食盒,白雾裹着鲜甜涌出来,我却注意到她眼尾泛着青,昨晚没睡?
火候得盯着呢。她用指节揉了揉眼睛,把筷子塞进我手里,王评审说今早要试菜,我得让他看看......话音未落,东市方向突然传来喧哗。
我攥紧筷子,瓷瓶在袖中硌得生疼。
等赶到厨房时,王大嘴正背着手在灶前转悠,指尖敲着陶瓮的边沿。
他今日换了件灰绸衫,领口却皱巴巴的,像整夜没脱过衣服。
苏慕雪站在他身侧,案板上摆着三盘未动的点心:翡翠烧卖的褶子细得像绣出来的,枣泥酥的酥皮正簌簌往下掉。
卖相倒精致。王大嘴捏起块桂花糕,凑到鼻尖闻了闻,可味道呢?
苏慕雪没接话,抄起铜勺往蒸笼里添水。
水蒸气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眉眼:王评审若信不过我,不妨自己尝尝。
他的手指在桂花糕上悬了三秒,突然重重按下去。
米糕陷下去个指印,金黄的桂花蜜顺着指缝流出来。
我看见苏慕雪的睫毛颤了颤,却见她弯腰捡起块碎酥皮,放进嘴里轻轻嚼:枣泥是昨儿现捣的,糖霜掺了点陈皮丝——您说味道如何?
王大嘴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转身看向窗外,院外不知何时聚了好些百姓:挑担的贩子踮着脚张望,卖花的阿婆捧着两枝红芍药,连昨日受伤的兵卒都扶着墙站在最后头。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块荷叶,里面躺着两个青杏:苏姐姐,这是我从后山坡摘的,给您做蜜饯!
王大嘴的手猛地抖了下。
他摸出帕子擦汗,我瞥见帕子角绣着的狼头——和血狼部落的图腾一模一样。
我去茅房。他突然扯了扯领口,脚步踉跄着往外走。
我使了个眼色,小林子的影刺悄悄跟了上去。
未时三刻,厨房突然腾起浓烟。
救火!
灶房走水了!喊叫声刺破天空时,我正和李三娘核对宾客名单。
她的符纸唰地烧起来,金光大盛:东南方!
我抄起院角的水桶往厨房跑,远远就看见火苗从后窗窜出来,舔着房梁上的稻草。
苏慕雪站在浓烟里,指挥两个帮厨用湿棉被裹住装食材的木柜,她自己抱着那口煨佛跳墙的陶坛,发梢沾着火星:先搬干货!
笋干、香菇、火腿——
慕雪!我扑过去拽她的胳膊,却被她甩开。
她把陶坛塞进我怀里,转身又冲进厨房:天工炉在灶台底下!
那是爷爷传的宝贝——
火苗劈啪作响,我抱着陶坛退到安全处,看她猫着腰从火场里拖出个黑黢黢的铜炉。
炉身还带着焦糊味,她却宝贝似的用袖子擦炉口:没事......还能用......
民兵们提着水桶涌进来,水泼在火上腾起白雾。
李三娘捏着符纸绕火场走了一圈,突然蹲下身:这里有油迹。她指尖沾起点黑褐色的液体,是灯油,有人泼在柴堆底下。
我盯着被扑灭的余烬,袖中的瓷瓶几乎要烧穿布料。
暮色漫上来时,宴席终于开了。
灯笼把演武场照得亮如白昼,宾客们围坐在青石板上,连平时板着脸的铁面领主都伸长了脖子。
苏慕雪换了身月白长裙,裙角绣着淡粉色的芙蓉,她端着青瓷盘走上主台,盘里躺着四块东坡肉,红亮的汤汁裹着肉皮,颤巍巍的像要化在灯下。
这是今日第一道菜——东坡肉。她的声音比平时轻,我却看见她攥着盘沿的手指泛白,选的是后臀三层肉,用稻草捆住解腻,花雕酒要浸过肉面......
王大嘴坐在主宾席最前头。
他盯着那盘肉,喉结动得像在吞什么,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发白。
请。苏慕雪把筷子递给他。
他的手抖得厉害,夹起肉块时掉了两次。
第三次终于送到嘴边,他闭着眼咬了一小口——
噗。
我以为他要吐,却见他猛地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筷子当啷掉在盘里:这味道......这味道......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我娘......我娘临死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就是这个味......
演武场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铁面领主放下酒杯,凑过来闻了闻:真有那么神?他夹起一块,咬了半口,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好家伙!
这肉......这肉怎么肥而不腻?
隔壁桌的老学究捋着胡子感叹:东坡先生当年写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今日才算见着真章了!
我看向苏慕雪,她正用袖子擦眼角。
火光里,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
王大嘴突然站起来,踉跄着往我这边走。
他跪下来时,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楚领主,我......我是赵无极派来的。
他让我在菜里下毒,毁了这场宴席......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可我......我下不了手......
夜风掀起龙纹令旗,旗穗扫过王大嘴颤抖的后背。
我蹲下身,把他扶起来:先吃块肉。
他捧着我递的肉,哭得像个孩子。
演武场的香气越来越浓了。
后厨传来动静,我瞥见李三娘掀帘进来,朝我点了点头——她怀里抱着个裹着红布的陶罐,是苏慕雪藏了三日的佛跳墙。
今晚的宴席,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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