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末,苏州。
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酱油浜小巷里的一切都浸得湿漉漉的。墙角的青苔,屋檐下的蛛网,还有人们裸露在外的胳膊,都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午后的太阳毒辣,蝉在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林家的二楼阁楼里,更是闷热如蒸笼。
宋莹的哭声,被压抑在一条湿透了的毛巾里,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她坐在床边,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看着躺在床上毫无声息的儿子,心疼得如同刀绞。
“作孽啊……这真是作孽啊……”
床下,林武峰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两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烟雾缭绕,熏得他双眼通红,却一声不吭。这个在工厂里开了一辈子车床的男人,腰杆挺得笔直,此刻却被现实压得有些佝偻。屋子中央的桌子上,那张高考成绩单,像一张白色的催命符,静静地躺着。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毫无征兆地炸响,惊得阁楼窗户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中了!中了!图南考上大学了!是上海的大学!”
一个女人尖利又狂喜的嗓音划破了小巷的沉闷,是隔壁庄家的黄玲。
紧接着,道贺声、恭维声、羡慕的议论声,像是烧开的水,瞬间在整个酱油浜沸腾起来。
“哎呦,老庄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大学生啊!以后就是国家干部,吃商品粮的!”
“图南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有出息!”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透过薄薄的木板墙,扎进林家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宋莹的哭声更咽,林武峰手里的烟头,火星明灭,最终被他狠狠地摁在地上。
一墙之隔,悲喜两重天。
躺在床上的林栋哲,眼皮动了动。
意识像是从无尽的深渊里,被这些嘈杂的声音硬生生拽了回来。头痛欲裂,身体虚弱得不像是自己的。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从斑驳的屋顶,挪到母亲抽动的背影,再到父亲蹲在地上的落寞。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脑海。
高考落榜……中暑昏厥……邻居的嘲讽……父母的绝望……
林栋哲的眼神,从最初的迷茫,迅速变得锐利、深邃。他不是那个因为高考失利就想不开的十八岁少年了。他是四十年后,那个在资本市场翻云覆覆雨,执掌万亿资金,代号“深渊”的顶级掠食者。
一场意外,让他回到了这个遍地机遇,也遍地贫穷的年代。
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身体的虚弱超乎想象,胳膊软得像面条。但他眼神里的意志,却冷硬如钢。他咬着牙,用手肘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慢慢地坐了起来。
“儿啊!你醒了!”宋莹察觉到动静,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里满是惊喜。
林武峰也立刻站起身,几步跨到床边,眼神里有关切,也有着一丝不敢触碰的担忧,生怕儿子再说出什么胡话,做出什么傻事。
“我没事。”林栋哲开口,嗓音沙哑干涩。
他看着父母担忧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前世,他虽然站上了财富之巅,但父母早已离世,这成了他终生的遗憾。现在,他们就活生生地在眼前。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一块坚冰,被温水包裹。
“栋哲,想开点,啊?”宋莹拉着他的手,眼泪又下来了,“一次没考上怕什么,咱还年轻,大不了……大不了明年再考!妈砸锅卖铁也供你!”
林武峰在一旁重重地点头:“对!你爸还有力气!再复读一年!”
复读?
林栋哲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对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高考,确实是鲤鱼跳龙门的唯一途径。但在他眼里,这张窄窄的独木桥之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蓝海。
“爸,妈。”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不用复读了。”
“那怎么行!”宋莹急了,“不考大学,你以后怎么办?难道跟你爸一样,在厂里当一辈子工人?你甘心?”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黄玲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哎呀,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改天一定请全巷子的人吃喜糖!哎,说起来,隔壁林家的栋哲,平时看着也挺用功的,怎么就……唉,真是可惜了。”
话语里那点廉价的同情,像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林栋哲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掀开薄被,下了床。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栋哲,你干嘛去?”林武峰一把拉住他。
“出去透透气。”林栋哲拨开父亲的手,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他走下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穿过昏暗的堂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家门。
“哗啦——”
午后的阳光刺眼,巷子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他开门的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等着看好戏的玩味。酱油浜的邻里街坊们,此刻都像在看一出戏。一出“天才陨落,邻家龙凤呈祥”的现实大戏。
人群中央,庄图南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胸口还别着一支钢笔,被众人簇拥着。他手里捏着那份来自上海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看到林栋哲出来,他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栋哲,”庄图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语气却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别太难过了。人生的路还很长,一次失败算不了什么。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他拍了拍林栋哲的肩膀,那感觉,不像是安慰,更像是一种胜利者的宣告。
整个酱油浜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刚刚经历了人生最大打击的年轻人。他们等着看他崩溃,看他失声痛哭,或者看他羞愧地逃回家中。
然而,林栋哲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躲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紧接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幼稚的闹剧。
庄图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巷子里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反应搞蒙了。这小子,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吧?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林栋哲的目光扫过庄图南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又扫过周围一张张错愕的脸。
他扔掉了那份属于“过去”的懦弱与绝望,用一种带着冰冷质感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吗?”
“有什么了不起。”
“从今天起,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挣大钱!”
话音落下,石破天惊!
整个酱油浜,鸦雀无声。
挣大钱?在这个“万元户”都只存在于报纸上的年代,在一个连“个体户”都还带着贬义色彩的时刻,这三个字从一个高考落榜生的嘴里说出来,不亚于一颗炸雷在众人耳边响起。
是疯话?是气话?还是……
没人能想明白。
在所有人震惊、迷惑、荒唐的目光中,林栋哲甚至没有再看庄图南一眼,直接转身,走出了巷口。
他的背影,在毒辣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孤单,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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