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国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响，带着一种刚刚看到天堂，却发现自己没有翅膀的绝望。
“我们没有销路啊！”
这句话，是一九七八年，无数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国工厂主，心中最沉重的枷锁。他们能生产出东西，却不知道该卖给谁，怎么卖。
林栋哲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意外。
如果王卫国连这个问题都想不到，那他也不值得被扶持。
“销路，”林栋哲缓缓开口，吐出两个字，“不是等来的，是抢来的。”
他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他从那叠钱里，抽出五百块，拍在桌子上。
“王厂长，我现在给你第二个任务。”他的语气，从容，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用这笔钱，用你最好的手艺，把图纸上这三款牛仔裤和两款文化衫，每样做出三件样品。记住，我要的不是产品，是艺术品。每一根针脚，每一个线头，都必须完美。三天之内，能做到吗？”
王卫国看着桌上那五百块钱，又看了看林栋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的怀疑和不安，被一股莫名的、被信任的激动所取代。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立下了军令状：“能！就算不睡觉，我也给您做出来！”
“不是给我做，”林栋哲纠正他，“是给我们自己做。”
……
三天后。
五件样品，整齐地摆在了办公桌上。
当王卫国亲手将最后一件衣服上的线头剪掉时，他看着这些由自己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那经过石磨水洗的牛仔裤，呈现出一种自然、均匀的泛白，带着一种粗犷而时髦的质感。那紧身的剪裁，流畅的喇叭裤腿，充满了动感和力量。
那印着英文字母的文化衫，简洁，大方，带着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让人无法抗拒的“洋气”。
王卫国这辈子第一次，对自己做的衣服，产生了近乎崇拜的情感。
“走吧。”林栋哲将样品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干净的大帆布袋里，对还在发愣的王卫国说。
“去……去哪？”
“广交会。”
王卫国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小林……不，林老板。广交会那种地方，都是国营大厂才有资格进去的。我们这种没名没号的小厂，连大门都摸不着啊！”
林栋哲背起帆布袋，转头看了他一眼。
“谁说我们要进门了？”
……
一九七八年秋季的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在广州海珠广场的展览馆如期举行。
巨大的苏式建筑门口，红旗招展，人头攒动。一辆辆挂着特殊牌照的轿车进进出出，穿着整齐制服的干部和金发碧眼的“鬼佬”们，在翻译的陪同下，拿着通行证，昂首挺胸地走进那扇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大门。
这里，是当时中国与世界进行商业沟通的唯一窗口。
而林栋-哲和提心吊胆的王卫国，就站在展览馆对面马路的一棵大榕树下。
王卫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准备去闯皇宫的乞丐，看着那威严的大门，腿肚子都在发软。
林栋哲却显得无比放松。
他没有去看那扇大门，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广交会指定的接待宾馆——流花宾馆的门口。
他知道，真正的交易，很多时候，并不发生在一本正经的展台之上。真正的、嗅觉灵敏的商人，更喜欢在私下的场合，寻找那些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黑马”。
他在等，等他的猎物。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狙击手，潜伏在城市的丛林里，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出宾馆的，潜在的“目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王卫国的耐心和勇气，都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林老板，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在这干等也不是办法啊……”他凑上来，小声地说道。
林栋哲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宾馆门口。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梳着油头，身材微胖的香港商人，正一脸疲惫地从宾馆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助理，两人用粤语交谈着，言语间充满了失望和烦躁。
“又是那些老三样！衬衫，工装裤，毛巾！一点新意都冇！”
“是啊，陈总，跟他们谈价钱，磨半天，还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林栋哲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不懂粤语，但他从对方那失望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读懂了一切。
这是一个急于寻找新货源，却在官方渠道上处处碰壁，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的商人。
是条大鱼！
林栋哲对王卫国使了个眼色。
“王叔，到你了。”
“啊？我？”王卫国一愣。
“往前走，走到他面前，然后，假装没站稳。”林栋哲的指令，简洁、清晰。
王卫国虽然不明白，但出于这几天建立起来的盲目信任，他还是硬着头皮，抱着那个装满样品的帆布袋，朝着那个香港商人走了过去。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王卫国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一歪，像是马上就要摔倒。
“哎哟！”
他惊呼一声，怀里那个帆布袋，顺势掉在了地上。
袋口敞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样品，从里面滑了出来，正好落在了那位香港商人，陈彼得的脚边。
那是一条经过石磨水洗的，带着夸张喇叭裤腿的牛仔裤。
在周围一片灰、蓝、绿的单调色调中，这条裤子所展现出的独特质感和前卫款式，就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瞬间就抓住了陈彼得的眼球。
陈彼得的脚步，停住了。他低下头，看着脚边这条他从未见过的裤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度的诧异。
也就在这时，林栋哲从榕树下走了出来。
他快步上前，先是扶住了“站立不稳”的王卫国，然后弯腰，捡起了那条裤子。
他没有立刻把它收起来，而是拿着它，走到了陈彼得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用他那夹杂着苏州口音的、半生不熟的英语，开口了。
“Sorry.Sir.”
然后，他将手中的牛仔裤，对着陈彼得，展开。
“You…look?”
陈彼得的目光，彻底被吸引了。他伸出手，接过那条裤子，用一种专业的眼光，仔细地审视着。他触摸着那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面料，看着那结实而美观的双线锁边，眼神里的惊讶，逐渐变成了惊喜，最后，化为了狂喜！
这……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This…wherefrom?”
陈彼得抬起头，急切地问道。
“We…make.”
林栋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王卫国，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New
design.Goodquality.Numberone.”
这蹩脚的、语法混乱的英语，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无比真诚。
陈彼得的兴趣被彻底点燃。他指了指旁边的露天茶座：“Canwe…talk?”
“Ofcourse.”
茶座上，王卫国像个局外人一样，紧张地坐在旁边，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只看到，林栋哲不紧不慢地，将帆布袋里的样品，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像一个魔术师，不断地变出让对面那个香港老板眼睛发光的宝贝。
他看到那个香港老板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感兴趣，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不加掩饰的贪婪和渴望。
他看到林栋-哲，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绝对的、让人心悸的平静。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价格，什么数量。
他只看到，在谈判的最后，那个香港老板似乎有些犹豫，而林栋哲，则干脆利落地，开始将桌上的样品，一件件往回收。
这个动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香港老板急了，他猛地站起来，按住了林栋哲的手，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
最终，他对自己身后的助理点了点头。
助理立刻跑回宾馆，几分钟后，提着一个厚实的公文包，快步走了回来。
一份简单的、在宾馆信纸上写就的采购合同，当场拟定。
林栋哲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数量和总价，然后，指向了其中关于付款方式的一条。他用手指，在上面重重地点了点，然后，说出了一个清晰的中文词汇。
“定金。”
陈彼得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但还是点了点头。
公文包打开，一沓一沓崭新的，花花绿绿的外汇券，被整齐地摆在了桌子上。
合同签字，盖上了陈彼得公司带来的印章。
定金，被推到了林栋哲的面前。
……
当林栋哲和王卫国，再次回到那间破败的“前进服装厂”时，王卫国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走在路上，腿都是软的，整个人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有一点真实感。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关上。
林栋-哲将那份签好字的合同，和那厚厚的一沓外汇券，一起放在了王卫国面前的办公桌上。
“啪。”
那沉闷的声响，终于将王卫国的魂魄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那份合同上，那个堪称天文数字的订单数量，又看了看那沓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外汇券，他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空手套白狼……
不，这简直比神话还离奇！
就在昨天，他还因为几百块钱的保护费，被逼得要关门倒闭。可今天，他面前摆着的，是一份足以让他奋斗二十年都挣不来的巨额订单，和一笔他连数都不敢数的现金！
他抬起头，看着林栋-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栋哲点了一根烟，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年轻，却又深邃得可怕的脸。
他将合同，往王卫国的方向，又推了推。
“现在，销路有了。”
他的话音刚落，工厂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嚣张的叫骂声和砸东西的声音。
“王卫国！给老子滚出来！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吗！”
是那个黄毛，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又来了。这一次，他们手里，还抄着铁棍和木棒。
王卫国听到这声音，身体猛地一颤，脸上刚刚浮现的狂喜，瞬间被恐惧所取代。
林栋哲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将烟头，在桌上那堆外汇券旁边，摁灭。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王卫国，投向了院子里那三个正在耀武扬威的身影。
“接下来，”他缓缓地站起身，“该清理垃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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